毕竟时在仲秋,太阳虽然依旧高高在上,却已经没有了往日的火辣,偌大的游泳馆内空荡荡的,唯有阵阵秋风,撕皱池水以后,反复地将它们推到周边环流沟的罅隙里,不时发出“唰…唰…”的轻响。
今年省里要举行游泳比赛,市里为了参赛而专门组队集训,因为下午又要测试,所以我独自一人提前来到这里。
近几天来,与我一同在泳池中努力的水友,他们平时在市面上可算有头有脸,而在受训时却一律只有俯首贴耳的份。教练是位女的,大概二十出头,模样虽不惹眼,却挺顺眼,别看她斯斯文文,亭亭玉立,训练起来可一点也不温柔;不过,她还真的身手不凡,在示范的时候,无论起跳,还是插入,都是那样地流畅和谐,那样地无可挑剔,特别是入水以后,简直就是活脱脱的一条“美人鱼”,人水相融得是如此天衣无缝,浑然一体,令人赏心悦目,胸豁神驰。
池水清清,一览无遗;微波徐徐,我心如镜。喧嚣已经隔在墙外,忧烦早被抛到脑后。
水还是那般柔,风还是那么爽,响声还是那样轻,一切都没有改变;世界是美丽的,人生是美好的;难得如此良辰,难得如此佳境。不知怎的,我又转念想到下午的测试,便很不情愿地一头扎进水里。
把几天来所学的姿式认认真真地演练几回之后,琢磨下午教练的眼色恐怕会好一些吧,想到这里,禁不住有点飘飘然,又本能地我行我素,竖蜻蜓打鲤鱼挺起来了。
阳光是那样的妩媚温馨,池水是如此的柔和细腻,以至什么欲念都膨胀不起来,倒是隐隐地觉得自己也有一点伟大,可不是么?那么大的馆,那么靓的池,那么清的水,都被我一个人独拥,好像世界是属于我的,似乎世人只为我铺垫。干吗还要去追究苍浪之水清兮还是浊兮?濯缨还是濯足呢?
乐海无边,终要上岸,我在淋漓尽致地嬉耍良久之后,依依不舍地从水中抽身,但并不想即刻离去,而是懒洋洋地斜倚在岸边思想起来。
眼前这座城市,我并不陌生。二十年前,一天下午,同学中几个好水者不甘寂寞,寻寻觅觅去到石锣石鼓下游,约好通过击水解决晚餐问题。一轮比试下来,我落后了,我也是输得起的人,但很不服气,坚持说因为土制短裤泡水以后鼓囊起来阻力特大,几个哥们只好依我再来一次。我干脆扒光了,赤条条地奋力搏击,终于占了上风。上月中元节前老同学聚会汀州,我还特邀当初为我捏拿短裤的“裁判”多干了几盅,他已经是县处级职了,我感谢他替我打过圆场,座中还有“正六品”的,众人捧腹不已。
更早以前,每到夏秋时节,老家小河是我的乐园。那时河水清澈,一目了然,只要是睛天,我们便要玩一种叫“藏青”的游戏,就是任意抓一把青藤柳叶,编成小小花篮,先指定一位伙伴携带“花篮”潜入水中“藏青”,其余人等依次入水“寻青”,“寻青”得手后便获得“藏青”资格,若大家都寻不着便要由“始作俑者”自己寻,自己也寻不着就算输,输了要罚喝水。
记得有一回几个要好的又来到水边,一时不凑手没有弄成“花篮”,我提议用脚下的海绵拖鞋代“青”,众人齐声说好,第一个入水的优先权自然归我。那回我憋足气铆足劲潜入水中,用心将“青”封得严严实实之后,又咽下一口水再向前潜,待我冒出水面回头看时,恐怕比篮球场还远,我颇得意。几个伙伴轮番下水几轮搜索都无功而返,只有我自己下水了。因为潜得太远记不清那段河床,拖鞋又不艳色,更何况刻意埋得那么严实,所以依然一无所获,这回伙伴们不依不饶要我喝水。几口水当然不在话下,但一想到剩下一只拖鞋回家无法交差时,我沮丧起来。直至此时,大家方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于是几个人合计分头回去求爷爷告姥姥说是学校要收什么费,凑足1.20元买了一双新鞋。
那时家家户户小孩成群,因为食不果腹做父母的也就管不了太多。然而对于下河游泳,学校还是紧盯不放的。夏秋在校期间,每天中午到校钟敲响以后,校长和值日老师都会守候在学校门口,对那些上了“黑名册”的分子,捋起他们的衣袖和裤管,在小臂或小腿上轻轻一划,倘皮下露出白条来,必定是河里回来无疑。所幸我们几个“魔高一丈”,上岸以后弄来稀泥把手臂腿肚涂抹一番,经烈日暴晒很快就干燥龟裂,之后,轻弹拨拉几下,接着又把头发搞乱一路小跑来到学校,一身汗涔涔的哪里能划出什么来。
我们一伙常常在暗地里嘲笑老师好蒙,其中还真的有人因为水性好而搭救过溺水者。
儿时那些生龙活虎的玩伴,如今大都囿于生计东奔西忙,而我居然还能悠哉游哉地住宾馆、吃公饭、拿补贴来“重温旧梦老学缠脚”,这也许可以说是一件幸事吧。
一介平民的“幸”还是 “不幸”,当然不算什么?令人不安的是,历史进入现代文明以来,世人仍在战天斗地,乐此不疲,殊不知,在财富总量不知翻了几番和物质生活得到极大改善之后,人与自然已经很难和平共处。听说远在西亚的“死海”很快就将成为真正的死海,传闻当今许多国际著名都市亦有可能被沦为水下世界,忍看祖国的长江染成“黄”河,黄河蜕为“季节河”,就连我那亲切可爱的老家小河,也早已水落石出、鱼虾难见了,少时的童话世界再也寻不回来,也不知有多少茬的“后生哥”因此而不知搏水为何物。这,才是真正的不幸。
前些日子,我去一所完全中学,看见过道中央竖着一块告示牌十分醒目,上书“严禁学生游泳及一切水上活动!”其他学校也许没有这样典型的告示,但整个教育界有关禁止学生下河的条规却大同小异屡见不鲜。广大的中国山乡,在严禁学生擅自下水的同时,也几乎没有听说过哪所学校组织学生集体下水,换一句话说,就是要学生与“水”隔绝,这与国家近年大力提倡的“实施全面素质教育”精神,是那样的格格不入。
学校下达禁水令,为的是顾全学生的身家性命,这可是事关校园创安“一票否决”的大事体,如此说来,又似乎情有可原不好厚非。有一则故事,很是耐人寻味:九月上旬新学年伊始,某校在发给学生家长的“入学须知”中就有一条关于“禁水”的,缴费、注册、编排班级床位忙乎了二天之后,第三天进入星期天中间休假,一新生邀人去拦河坝头游泳,才潜下去就起不来,同行伙伴大呼救人,岸边有垂钓者提示赶快报警,庆幸“110”召之即来,来之即战,遗憾战之不能胜。平心而论,几个青年巡警可谓拼尽全力,三番五次入水几通摸索,但他们不是“浪里白条”, 终因底气不足难度过大而作罢。
有人因此称赞学校高明,“约法三章”在先而省却许多麻烦,有人抱怨“110”水下功夫不够过硬,更多人说,那位少年学生命中注定在劫难逃。
对于那些高论,我很不以为然。试想,人类生活须臾离不开水,你躲得过初一,能躲得过十五吗?学生在校期间你可严加防范,节假日又如何管理呢?校园内的莘莘学子你可节制,校园外的广大群众该由谁来规范呢?况且,水这东西,你不惹它撩它,它可要找你缠你。人们大概不会忘记,1996年“八•八”特大洪流,灾区许多人是在温柔梦乡之中被夺去生命的,至今令人心有余悸;上半年某个学区组织春游荡舟,二位学生落湖身亡引起轩然大波;近期又有报道说八月中旬老家下游河段一天淹死三个捡溪螺的村姑,惨不忍闻。看来,这不仅是学校问题,更是社会问题。不过,可以肯定的是,那些无辜的同胞之所以“殉水”,纵有诸多因素,但有一点是共同的,就是缺乏起码的抗水自救能力。
诸多学校部门如此禁水,岂不是自欺欺人吗?
既然水与人们的生活是那样的密不可分,那么可以断言,有关水事件还将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地继续发生。问题在于,校园内外、社会各界并没有因此而亡羊补牢,积极应对,未雨绸缪,趋利避害;而是划地为牢,被动设防,捉襟见肘,因噎废食。这,才是真正的悲哀。
现实中,绕过禁水令亲近大自然的虽不乏其人,但河床搁浅,人进水退,难于找到栖身之所也是事实,即使寻到几处可以施展拳脚的水域,又因水质不良引来浑身鸡皮疙瘩抓挠不已而不敢问津,这是人类蹂躏自然自食其果的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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