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牯子

    枪炮声渐息时，夜就来临了。

    山牯子躲在路边草丛中大半天了，这大半天他一动不动，对面山头上两军激烈交战，枪炮声震耳欲聋。他原本是要冲上对面山头去的，他相信那个络腮胡长官就在山头上，可是他冲不上去，山脚下的炮火明显要比山头那方来得猛烈，这大半天不停地往山头上轰炸，他在草丛中分明看到对面山头上有一面红色的旗子被拦腰炸断，火光中显现出山头上的人影不断地在跑动。枪炮密集，他寻不到空隙往上冲。

    现在，山牯子躺在草丛中，万籁俱静。喧嚣了大半天的山头突然静寂下来，很是瘆人。山牯子握紧手中那把劈刀，给自己壮了壮胆，但他一动也不敢动，离开草丛，这满山遍野的，不知躺了多少死人呢。他怕，人死了就变成了鬼，他怕遇上鬼。老辈人说，不要去惹鬼生气，鬼是凶悍无比的，不高兴就把你拖进阴间，让你受尽苦难。

    山牯子睁大眼睛望着黛黑色的天空。正是初秋时节，夜空阔大深邃，满天星斗在眨眼，白天的燥热随着夜的来临已经退却，一阵晚风吹拂过来，送来了丝丝凉意，这多少让山牯子的精神为之一振。山牯子想，挨到天明，太阳出来，那些鬼魂们都归阴间去了，那时他就可以上山或下山去，寻找那个络腮胡长官了。

    山牯子是奔着那个络腮胡长官来的。三天前，那个长官在村子的祠堂前招兵买马，村里很多后生仔都被他招去当了兵，听说是送到相邻的瑞金去吃军响。山牯子想当兵，当兵有饭吃，有军响领，孤身一人的山牯子从此就可以摆脱穷困，过上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新生活。可是那个说话细声细气却蓄满络腮胡的长官嫌他个头矮小年纪不够，硬是不要了他。他死缠硬磨了两天，络腮胡长官死活就是不要他，他有些生气了，却又无可奈何。络腮胡长官对他说，小子你个没枪高，连枪都扛不动，怎么当兵啊？山牯子说，你们不是有短枪吗？就让我拿短枪吧。络腮胡长官听后哈哈大笑，他说，拿短枪你还不够格呢。山牯子就不解了，我个头小，怎么就不能拿短枪呢？可是他没说出来，他仍不服气，同村放牛的老贵与他同龄，只不过个头高他一截，却也瘦得像根竹竿，要说扛根长枪也吃力呢，可他就被络腮胡长官招走了，前天就被送去瑞金了，临走时老贵得意地向他告别，那颗头颅昂得老高老高的，如同中了状元前去赴任般，气得他在心里大骂那个络腮胡长官好几声。

    不过只隔一个晚上，老贵走后的第二日一早，山牯子刚到村祠堂欲再缠那络腮胡长官时，就见祠堂门前聚集了络腮胡长官的那队人马，络腮胡长官神色凝重地对着手下人在说着什么，然后他大手一挥，那队人马就匆匆往村外开去。山牯子急了，他晓得络腮胡长官这干人要开拔了，就紧跟几步追上络腮胡长官。络腮胡长官发现他紧随其后，便转身对他说，小子你想当兵我晓得，你现在别跟着我，我们要到松毛岭打仗去，等打完这仗回来就招你，行了吧？山牯子一听心里乐开了花，他对络腮胡长官说，你说话算要话？络腮胡长官笑了笑说，你小子就在村子里等着吧。

    山牯子当时就把心放了下来，松毛岭就在村子的正前方，之前他还随村里人去烧过木炭呢，络腮胡长官去那儿打仗也不算走远，只要他愿意，他就很容易可以找见到他们。

    一天才刚过去，山牯子就按奈不住自己了，松毛岭方向并没有传来枪炮声，村前方那片峰峦静寂无比，根本就不像有络腮胡长官那帮人潜入的迹象，别不是络腮胡长官怕他跟随而哄骗了他吧。这样一想，山牯子过了难熬的一夜，今早便持上那把劈刀往松毛岭赶来，他要来探个究竟，到底络腮胡长官骗了他没有。

    中午时分来到松毛岭莽莽苍苍的山脚下，还来不及辨别哪座山里隐藏着络腮胡长官的队伍，前方靠路口的那座山便突然传来一阵枪炮声，紧接着便有三四架飞机从空中飞来，绕着那山头投下不少炸弹后便扬长而去。山牯子寻着那枪炮声密集的山头而去，却在对面山脚下看到两军交战的激烈场面，他猛地发现对面山头上那面飘扬着的红旗，便知道络腮胡长官的人马是在山上，山下这方几次往上进攻，却一次次被打退了下来。密集的炮火同样阻止了山牯子往山头上冲的念头。

    山牯子只好在山的这边选个路旁草丛把自己隐藏了起来，他伺机找空隙想往山头上冲，但这大半天双方都枪炮不歇的，他根本就没机会冲上对面山头。

    夜这么静，连秋虫都停止了呢哝。山牯子在想，对面山头上的络腮胡长官他们现在在干什么呢？下午那么猛烈的炮火倾泄上山头，山上的队伍不知死了多少人？络腮胡长官是否安然无恙？络腮胡长官千万别怎么样啊，他可是答应要收山牯子当兵的，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的话，山牯子当兵的愿望就会化成泡影了。山牯子这么一想，心就急起来，他掏出怀里那根生番薯，塞往嘴里咬了几口，这是他的晚餐，他准备填了空饥的肚腹，然后趁着夜色爬往对面山头，现在他顾不得满山游荡的鬼魂了，他必须找到那络腮胡长官，他要加入他们的队伍，要随他走向天涯海角。

    吞咽下最后一口生番薯，还容不得山牯子站立起来，路旁就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几支明晃晃的火把随即映入山牯子的眼帘。火光晃动中，山牯子明显看到逃匿很久的镇民团团长黑痣峰正带着一群国军急匆匆跑近，他们沿着山牯子藏匿的草丛前的山路飞快向前蹿着。山牯子急忙把自己隐入草丛中，他可不想让国军发现了自己，如果被国军发现了，他又怎么能上山找络腮胡长官呢？山牯子屏住呼吸，任草丛前脚步飞踏而过，把手里的劈刀握得紧紧的。一大队人马很快就从他眼前闪过，尾随而来的却是一盏摇晃着的马灯，那马灯提在一位身材瘦削的矮个子国军手上，他的另一只手则向后牵着缰绳，马灯照亮着山路，引导着一匹高头大马在后面躅躅行进。

    马灯摇晃着在山牯子藏身的草丛前停了下来，高头大马上跨着一位胖乎乎的长官，长官鼻息很重，骑在马上却像行走在崎岖的山路上般，让山牯子感觉到他气喘如牛。长官扯了扯缰绳，牵马的瘦削矮个国军便同时与马立了下来。

    长官带着浓浓的鼻腔，对瘦削矮个国军说，传我的命令，把山头围起来，放火烧山，老子不相信白天攻不下来，夜间就能让他们逃离，我要把共军活活的烧死在山上。

    是。瘦削矮个国军一个立正，把马灯挂在马鞍旁，迈开小腿追赶前头的队伍去了。

    长官擤了擤鼻子，嘴腔里却发出一声咕噜响。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小盒东西，用手指头挖了点涂在鼻尖上，一阵微风吹来，山牯子闻到了万金油刺鼻的味道，他差点打出喷嚏来，忙用手捏紧了自己的鼻尖。

    长官安坐在马背上，他从袋子里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支塞进嘴里，摘下挂在马鞍上的那盏马灯，拉开灯罩，露出一条缝隙，把嘴脸靠近马灯，那支烟便伸进灯罩中，借火点着了。

    草丛中的山牯就是在此刻瞄见了长官腰间的那把短枪的，那把短枪装在金黄色的皮套子里，乌黑锃亮的枪把子露在皮套外，五发金光闪闪的子弹别在皮套子上，很是诱惑着山牯子。

    山牯子想，将这把短枪夺过来去找络腮胡长官，他是肯定会收留下他当兵了，山枯子个子虽小，可有了这把短枪，络腮胡长官就不好说他没枪高扛不动枪了。山牯子这样想着，心里就蠢蠢欲动起来，他寻思着要怎么下手才能将那把短枪夺到手里。

    那队带着火把的国军已经把对面山围拢了起来，不一会儿他们就在山脚下点起了火，初秋天干物燥，火势很快就往山上漫延开来。草丛前骑在马上的长官看见对面火势在不断升腾，突然爆出了几声干笑，他将吸到顶的烟头在皮靴底上捻灭，恶狠狠地掷到地上。

    对面山头火光冲天，山牯子十分担心络腮胡长官和他的队伍，如果这时候他们还在山上，那肯定是逃脱不了这场大火带来的灾难了。面前这位胖乎乎的国军长官蓦地让山牯子感到凶残无比起来，对面山头上可是有络腮胡长官和他一百多号的人马啊！

    山牯子突然痛恨起骑在马背上的胖乎乎的国军长官来，这是个该死的家伙，你打不过络腮胡长官，也不能无耻地放火来烧人家呀，你这是在做孤头绝种的事呢，老天都会饶不了你的。山牯子这样想着，就恨不得冲到对面山头用劈刀为络腮胡长官他们劈出一条火路来，帮他们脱离险境。可是他不能啊，这位胖乎乎的国军长官正骑着高头大马竖在他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他再次握紧了手中的劈刀，真想跃出草丛挥刀劈向胖乎乎的国军长官。可是劈刀刀柄太短了，而那胖乎乎的国军长官却骑在高头大马上，他怕劈刀够不着他，一刀劈不死他，他手中可是有那把短枪呢。

    对面山头火势更猛烈了，山脚下那群国军却兴奋了起来，他们咋呼着高喊着什么，还朝天鸣放起枪来。

    马背上胖乎乎的国军长官显然也被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动了，他哈哈狂笑几声，再次抽出一支烟来，打开马灯灯罩，露出一条缝隙来，伸进烟头借火点上。

    山牯子按奈不住自己了，他决定要把马背上这位可恶的胖子掀翻，他要替对面山头上的络腮胡长官报仇，他不能让这死胖子就这样得意下去了。

    山牯子握紧了手里的劈刀，他在草丛中运足了气力，悄无声息地向前挪动着身子，当他手里的劈刀够得着那匹高头大马时，他蓦地从草丛中一跃而起，挥舞着劈刀朝其中的一根马腿狠狠地劈了下去。

    那匹高头大马轰然倒下，在马的哀叫嘶鸣中，那个胖乎乎的国军长官被高头大马压在了地上。

    山牯子一不做二不休，举起劈刀背使出吃奶的力气朝那个胖乎乎国军长官的脑袋砸了下去。

    胖乎乎的国军长官不吭声了，山牯子迅速奔上前，从他身上解下了那把短枪。

    山牯子把那短枪别在腰间后，胖乎乎的国军长官嘴里发出了一阵阵咕噜声，他举了举手，似乎想爬起身子来，却被那匹高头大马压住双腿，动弹不得。

    救命。胖乎乎的国军长官发出了虚弱的声音。

    你还想活命？山牯子发出一声冷笑，他走上前，把跌落在地上的马灯拾起，然后照着一脸恐惧的胖乎乎国军长官，嘴里狠狠地骂了句，去死吧。

    说完，他就把马灯内的洋油尽数地倒在那胖乎乎的国军长官身上，然后在路旁折根枯枝，把马灯的火引出，掷到胖乎乎的国军长官的身上。

    顿时，一团烈焰在胖乎乎的国军长官身上腾起。

    山牯子将马灯砸向胖乎乎的国军长官身上，然后操起劈刀朝村子里的方向走去。现在，他已经决定要连夜赶回村里，然后放下劈刀，带上那把短枪往瑞金赶去。他手中有了这把短枪，相信到了瑞金后，络腮胡长官的人一定会把他招去当兵的，因为他再也不惧怕人家说他没有枪高，扛不动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