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铸与曾志夫妇
岳母曾志去世十年,至今仍是家中鲜活的话题。她于1926年入党,第二年就赶上蒋介石“4·12”反革命政变,在湖南则是“马日事变”中对共产党员的凶残大屠杀。她参加湘南暴动、毛泽东与朱德的井冈山会师、保卫黄洋界、大柏地决战、古田会议等中国共产党早期的经典事件,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她是中国共产党党员的“原型”——这些人的理念、追求、操守以及个性中共性的一贯风貌,即使在后来常态的生活环境中,也深深刻下原先的样子。
老照片
翻看曾妈妈年轻时照片,有一张是她在厦门开展地下工作时的留影, 照片中的她天生丽质,清纯、俊秀,一副出自书香门第淑女的气度。照片背后还有一段惊心动魄的故事。她为纪念一场生离死别去照相馆拍下这张半身照,事后偶然经过那家照相馆,发现她被当作丽人倩影加印后赫然陈列在橱窗,而她当时是国民党通缉的要犯。她立即走进照相馆好说歹说,花钱买下来,保存至今。
照片上,曾妈妈的青春亮丽与当下花季时尚少女别无二致,就连衣着发型也够时髦。如今的年轻人在课堂,在写字楼,在酒吧,在物质繁荣的氛围中各有追求。其中也不乏热血青年,但死神的阴影毕竟离他们很遥远。而70年前的一位美丽少女,却自愿选择一条出生入死、血雨腥风的道路,其间巨大的反差难道仅是由于时代相错,一者生于乱世,一者恭逢盛况吗?
那时曾妈妈经历过无数次生死只在寸发之际的惊险。有时敌人由前门冲进来,她翻过后墙脱逸。她与朱德夫人伍若兰同时向山上转移,她机敏地躲过枪林弹雨,后者却不幸中弹倒在血泊,被敌人残忍地枭首示众。她曾多次摆脱盯梢,甚至多次落入魔掌,被保安队抓住要就地正法,被国民党警察拿枪左右挟持,就在面对死亡的一瞬间出现奇迹,凭着她的临危不惧,也靠不可思议的运气,转而绝路逢生。20多岁时的曾妈妈智勇双全,她曾身揣双枪漂过大海,去收编雄霸一方的江洋大盗;也曾在国民党集团军高级将领的宴席上谈笑风生,口若悬河,分析天下大势,即使被认定为共产党也拿她无可奈何,根据是“只有共产党才这么能干”……从曾妈妈和她战友的身上,我平添了一些对早期中国共产党人的感性认识。
旧中国的百年耻辱,内忧外患,固然是激发中国人奋起的大背景,两湖处于大江南北风雷激荡的亮点以及近代史上曾国藩留下的尚武遗风,也是政治地理因素。同时我相信,早期的中国共产党人一定是中华民族最出类拔萃的一批人,有胆识,有才华,有接受新思潮的智商,有对中国救亡之道的深刻思考。尤其是曾妈妈所追随的领袖级人物,更有诗人一般的气质和浓烈的浪漫主义色彩。
1928年的湘南赤潮中,曾妈妈曾头裹红巾,腰缠红带,全身包红。当我听到这个传说时,心想,不论用当时还是今天的眼光,曾妈妈都够“酷”的!
我见到曾妈妈时,激扬澎湃的岁月已成为过去。曾妈妈又经历了“文革”的丧夫之痛,以及协助胡耀邦为全国重点冤假错案平反的巨大操劳,她已满头银发,身体羸瘦,但神清气爽,仿佛一池秋水般淡定安详。
不等价
1983年秋季的一个傍晚,吃过晚饭,曾妈妈对我说:“理由,你有时间吗?跟我去招待所后面的工地看看。”
黄昏散步是曾妈妈的惯例。这阵子,她在中组部招待所暂住。她的家在南长街的一座四合院,与中南海一墙之隔,是闹中取静的好地方。因为老房子装修翻新,携家人临时安顿在招待所,待修缮后再搬回城里。
我和曾妈妈走出招待所南门,沿万寿路向北走去。暮霭渐渐降临,眼前的景色也变得荒寂。我们走到一片菜地前,曾妈妈并没有停下来。她向前一指,说:“你看那里在盖房子!”我跟着她踏过田埂,经过几座荒芜的坟头,看到矗立着几栋尚未竣工的建筑物,低矮的四层楼,简单的砖混结构。至此,我仍猜不透老人家的意思。
曾妈妈笑着说:“我问过了,这是中办搞的。这里离亮亮上班的地点很近。我想把南长街的四合院交上去,把家搬过来。你也可以把作协给你的房子换到这里。你看好吗?”
我恍然大悟。当时陶斯亮是空军总医院的医生,这里的确离她上班的地点很近,骑自行车只需十来分钟。而我不惯于人多热闹。但是站在菜地的田埂上细想,这是一桩多么不对等的交换啊!
回看上世纪80年代初北京城市建设的格局,万寿路是相当偏远的郊区。出复兴门向西,一路上几乎没有像样的商业建筑,就连打长途电话也要往返于西单电报大楼。提起作家协会给我的房子,当时也比万寿路要方便。再说,曾妈妈的四合院和单元楼又怎么比呀?那是两进四合院,西靠中南海,东向紫禁城,离天安门只有举步之遥。按居住空间,建筑格调,人文环境,在既定观念中那里似乎更符合陶铸遗孀的身份和中组部正部级待遇,对比单元楼简直判若天壤。
我能理解曾妈妈的思路。她一向替别人着想,对规格待遇之类的观念十分淡泊,心清似水,净无杂尘。时值从工作岗位退下来,她有刻意走向平凡的深思。
这次换房大事不免令曾妈妈又经受一番倒腾之苦,但是带来的实际效果并不长久。几年后,陶斯亮调至中央统战部工作,上班路途遥迢,反倒离原来的南长街只隔一个街口。而我也去了南方,面对新的环境。曾妈妈在万寿路长住下来,安之若素,其间中办请她搬至好一点儿的楼区也被她婉拒了。
布口袋
曾妈妈退休以后仍担任中央顾问委员会委员,她只是去开开会,听听文件,平日很少再谈政治,而专注于家务。家中开门七件事,对于当时老百姓来说,最大的一笔开销是副食品。于是,不指使保姆,不麻烦司机,也不有劳家中任何人,曾妈妈每天为买菜而奔波,一副舍我其谁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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