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毛喜欢文学。中国古典文学中无数情调沉郁苍凉、喻意隐晦深刻的作品成了他晚年的心理寄托。当时,北京、上海一些学者的主要工作,就是为毛提供各种文史选篇的注释本;一些优秀的艺术家的工作之一,就是为毛演唱古典词曲和其他国人不允许接触的作品。
1975年5月,毛三次要人诵读庾信的《枯树赋》,还要听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白居易的《琵琶行》、秦观的《鹊桥仙》等作品的演唱。当时的演唱者岳美缇回忆:“要我重唱张元干《贺新郎》,因为词中结句‘举大白,听《金缕》’改成了‘君去了,休回顾’。我不懂为什么要改动原词?大家也不知道改动的原因。一次江青找我们一起听录音,在放重唱《贺新郎》时,她自言自语:‘这是毛主席改的,特地说给我的。’”(熊向晖:《我的情报与外交生涯》,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1999年,第290页。)而另有论者介绍:“据工作人员回忆,1975年4月,在中国共产党的建党元老董必武逝世的那一天,他整天都在听这首词,不时地拍床击节,随乐咏叹。不久,又让演唱人员重新录制,说是最后两句太伤感了,改唱为‘君且去,休回顾’。”(陈晋:《文人毛泽东》,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691页。)无论如何,毛对张词作了修改是确定的。张元干的全词是:
梦绕神州路,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宫《离黍》。底事昆仑倾砥柱,九地黄河乱注?聚万落千村狐兔。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难诉。更南浦,送君去。
凉生岸柳催残暑。耿斜月,疏星淡月,断云微度。万里江山知何处?回首对床夜语。雁不到,书成谁与?目尽青天怀今古,肯儿曹恩怨相尔汝?举大白,听《金缕》。
此词确实悲凉伤感,特别是“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难诉”和“雁不到,书成谁与?”两句,但从“目尽青天怀今古”开始,情调转向高昂。“大白”是酒盏,《金缕》即《贺新郎》的异名,“举大白,听《金缕》”可简单地译为喝酒听歌吧,所以不能说“最后两句太伤感了”。张另有一首《贺新郎》是送给李纲的,结句是“风浩荡,欲飞举”,也是雄心勃发之意。反之,“君且去,休回顾”则有痛苦的诀别之意。如果以上理解大致不错,似乎可以说毛把张词改得更伤感了。也许是人生暮年的无奈,也许是对身后事的不放心。
1974年3月20日毛给江青的信有“我死了,看你怎么办”一句,1976年向华国锋等人交班时也有“你们怎么办,只有天知道”一句。(逄先知、金冲及主编:《毛泽东传1949-1976》(下),第1686、1782页。)因此,毛晚年的孤独沉寂,是其斗争哲学的必然结果。从根本上说,仍然与他1965年与刘少奇发生的冲突有关。毛认为他坚持的是社会主义、是符合人民要求的,但他也明白,这一理想以及为实现这一理想而采取的行动并不为大多数人民和官员所认同。改造中国的宿愿还没有完全实现,自己却已老迈衰弱,真是“业未就,身躯倦,鬓已秋”!
病榻上的毛虽有伤感、有迷信,但壮心未因衰年减,豪情依然伴白发。1975年8月,毛和身边人一起看香港电影《云中落绣鞋》。故事说的是两个男青年都去救落井的小姐,因为谁救出小姐谁就可以娶小姐。两人商量后,一个下去把小姐放进筐内,一个在上面把筐拉上来。小姐被救上来了,上面的这个人为了得到小姐,就用石头盖上井口,抱着小姐成亲去了。她们理所当然地认为井下的人好井上的人坏,但毛却秉其一贯的斗争哲学,认为井上青年好一些:“那个井下青年,对问题的考虑太简单,他缺乏周密的思考,他早就应该想到井上的青年会使这一招儿,他太愚了,还是井上那个青年聪明噢。”“老实,老实是无用的别名,这是鲁迅先生的见解,我很同意。”(郭金荣:《走进毛泽东的最后岁月》,第167页。)这种观点与毛一贯提倡的做老实人、说老实话是矛盾的,却真实地表达了毛的思想:为了达到目的,可以突破任何行为规范,“无法无天”,重要的是实现自己追求的目标。也就在发表这段宏论之后不久,毛又发动了他一生的最后一个运动“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并且以更加霸蛮的语气设问:“八亿人民,不斗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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