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莹(1913-1974)
杨柳依依、碧波环绕的烟雨墩上,王莹的汉白玉雕像,静静地坐在家乡。芜湖人始终没有忘记她。远远地看着她。这位从芜湖走出去的外柔内刚的女子。
1974年3月3日下午,在一间阴暗的房间里,躺着一个骨瘦嶙峋的老妇人,她奄奄一息,欲哭无泪……“你们放我出去,你们放我出去!”
没有人回答她,她喊累了,终于不动了。这天下午,她死了,她还差5天才61岁。她的死亡证明上没有名字,只有一个犯人代号6742。
这个悲惨去世的老妇人名叫王莹。
王莹她的乳名叫宝姑,生于安徽芜湖一个小职员之家,父亲喻友仁在南京任英商亚细亚洋行稽查,十天半月难得回家一次。宝姑和在圣雅阁女校当老师的母亲生活在一起。母女情深,她后来随了母姓,并在多年之后取名王莹。
母亲在学校里教音乐,家里有钢琴、手风琴,宝姑从小生活在音乐中,听到优美动人的音乐就翩翩起舞,母女俩生活在富足而安静的小城芜湖,父亲的缺失似乎并没有留下太多遗憾。宝姑八岁那年,灾难来了,母亲病故,父亲娶了个后妈,后妈刁蛮凶悍,对王莹十分苛刻,将她远远地送到郊外的教会学校读书。后来后妈要去南京和父亲团聚,嫌宝姑妨碍他们生活,私下里将宝姑卖到南京城南糖坊廊薛家,给薛家老二薛少白做童养媳。
童养媳的生活很悲惨,宝姑和家佣住在一起,吃饭一定要在灶间,不允许上桌,而且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扫地抹桌倒马桶,所有下人做的家务活她全包了,还动不动挨打受骂。那一年宝姑只有十三岁,十三岁的宝姑什么苦都能吃得下,但是没有书看让她生不如死。有一天她在青砖铺就的廊檐下看到薛家少爷薛少白,薛少白正在读一本上海出版的杂志礼拜天,宝姑很想看。平时没事时,也有女佣隔着雕花窗户指着薛少白告诉他:“那个就是你的男人”。听到这样的话宝姑总是耳热心跳,她觉得这都是假的,因为她从来没有和薛少白说过话,甚至两人都没有正眼看过,但是这本杂志让她对薛少白涌起强烈的好奇心,或者说她对那本杂志有一种强烈的渴望,她太渴望读书,然后提笔写作,这是她心中一个隐秘的梦想。卖到薛家做童养媳,彻底摧毁了她的梦想。但是,能当红女星王莹嫁给一个爱读书的男人,也许命运还不算太坏。宝姑在廊檐下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薛少白都没有发现她,他读得太入迷了,宝姑有点失望。不一会儿,薛少白有事离开,将杂志随手放在椅子上,宝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不见了,上前拿起那本杂志贪婪地读起来,她太渴望读书,她眼里根本没有别的,只有那本薄薄的杂志。就在她读得入迷时,手中的杂志突然被人抽走,回头就看到薛少白那张愤怒的脸:“你也配读书”宝姑惊呆了,继而伤心不已,做梦也没有想到薛少白作为一个有文化的人,会如此出口伤人。不管怎么说,她是他的童养媳,虽然没有说过话,但是他难道就没有一点体恤与怜悯
宝姑万念俱灰,然而,更让她伤心的事就发生在当天傍晚,薛少白偷偷潜入她的房间调戏她。宝姑火冒三丈,与他对打起来,将薛少爷推了个四脚朝天。女主人大怒,抓起一把木尺追打宝姑。宝姑逃到后院,撞开门,门外就是秦淮河,她纵身跳入河里。女主人担心出人命,大声叫唤起来。一名船夫跳入水里将宝姑救起。这时,河两岸围观的人群中,有一位金发碧眼的洋女子,她就是当时正在金陵女子文理学院执教的美国教师赛珍珠。赛珍珠十分同情宝姑的遭遇,拉住宝姑红肿的手说:“今后遇上什么困难,可以上宁海路一号找我。”
这次冲突后,薛家上下多少有点收敛,但仍不给宝姑好脸色,她穿的是破衣烂鞋,吃的仍是冷菜剩饭。为了摆脱苦难,宝姑想冒险出逃,去汉口投奔在修德女校担任校长的舅母王世懿。可是,在南京举目无亲、身无分文的女孩子,如何出走想来想去,她想到了赛珍珠,便写了一封短信,托人悄悄送往女子文理学院。两天后,赛珍珠帮宝姑买好了到汉口的船票,还送给她十元大洋和一些衣物,帮助她结束了那一段不堪回首的生活。后来经舅母帮助,宝姑来到长沙,就读于岳麓山下的湘雅医院护士学校。该校开明、活跃,文艺活动兴盛,使王莹的歌唱表演天赋得以展示,她很快成为校园文艺演出中的主角。一九二七年,北伐军开进长沙,十几万市民、学生、工人涌上街头欢迎。宝姑意外在北伐军队伍中看到了同乡前辈作家钱杏邨阿英,他骑着一匹马,神采奕奕,宝姑不顾一切冲到队列中,高喊:“阿英老师,阿英老师”。阿英看到宝姑大吃一惊,马上跳下马来,紧紧握住宝姑的手。
阿英本名钱杏邨,是从芜湖走出的一位作家,宝姑很小的时候就听母亲经常说起,有一次经过镜湖畔的烟雨墩,母亲告诉她:“阿英回来了,他就住在这里。”小小的宝姑对作家十分崇拜和向往,听到母亲这样说,晚饭也不吃,执意要去见一见她心目中的大作家。最后无奈,母亲通过学校里一位同事,带着少女宝姑来到阿英家。阿英很喜欢宝姑,随手送了她几本进步杂志,勉励她要好好读书写作,并且特地告诉她:作家没什么了不起,只要多读书,多练笔,坚持下去,一定会写出好的作品。
宝姑一直记着阿英的话,但是时运不济,后来因为谋生,她把笔放下了,但是阿英老师的话一直记在心里。现在,远在他乡又巧遇心目中的大作家,她一时喜出望外,和阿英相约见了面。阿英慈祥地看着她,说:“从前的小女孩子,长成大姑娘了。”宝姑说:“我名字还没变,我仍然叫宝姑。”阿英得知宝姑在学习护理专业,就说:“不错不错,将来可以治病救人。”宝姑摇摇头,调皮地说:“不好,我不喜欢。”阿英抚摸着宝姑的脑袋,说:“那你想做什么”宝姑说:“跟你一样,做一位大作家,把人的灵魂上的毛病一一治好。”阿英开怀大笑起来,他太喜欢这个单纯的、心直口快的小姑娘。而宝姑也喜欢上阿英,把他当成父亲、朋友、同行以及引路人。在长沙那短短的一个月,她隔三差五地就过来帮他洗衣,做饭。而阿英则逮着机会就给她讲人生、谈理想与艺术,并劝她去上海,那里才是一切有志青年实现理想的最理想的地方。宝姑十分向往,在阿英的指点下,先逃到南京。在南京逗留期间,她帮助地下党传递情报,但是后来身份暴露。阿英说:“不行,你不能再在南京待下去,这样会有很大危险,党组织决定安排你去上海。”
宝姑来到上海,参加了党的外围组织济难会,在这里,她怀着“炽热的革命激情”,抱着“随时准备为革命冲锋陷阵和牺牲生命”的决心,出色完成党组织交给她的各项工作。开始,她负责抄写地下党文件,传送机密情报,书写传单标语。为了把上千字的文件能在一张巴掌大的小纸条上写清楚,她常常苦练蝇头小楷到深夜两三点。她深知,她字写得越小,纸块越小,就越容易藏进衣帽鞋袜的缝隙里,一旦发生紧急情况,也就越容易搓成一颗小纸球,吞进肚里。自己能不能把字写得又小又清楚,这关系着同志们的安危。因此,她一张又一张,一本又一本练写小字,练得手腕子酸痛,就用热水泡一下,接着再练。阿英见她写的密密麻麻的豆子大的小字,依然笔画清晰,特别是像“党”、“变”、“聪”等字,她也能写得一小二清,阿英赞不绝口,非常佩服她写小字的功力,亲切地称她为“小妹”。后来宝姑结识了女作谢冰莹,在阿英安排下,两人都加入了。党组织还送她们学习戏剧,宝姑和谢冰莹也由此结为挚友,谢冰莹把自己名字中的一个字“莹”送给了宝姑,宝姑也由此改名王莹。
1932年,以夏衍同志为首的电影小组进入电影界,介绍了“左翼剧社”许多新文艺工作者加入电影公司,王莹自然也加入了这个大家庭。王莹第一部影片是由沈西岑编导的《女性的呐喊》。这部电影根据夏衍的《包身工》改编而成,这是中国电影史上第一部正面表现工人生活的影片。王莹在《包身工》中主演包身工叶莲,她纯熟的演技受到左翼电影评论界的好评,也得到了很多观众的认可。
王莹参演的第二部电影是阳翰笙创作的《铁板红泪录》。王莹在影片中饰演贫苦农民女儿小珠。《铁板红泪录》上映后,轰动了整个影坛,各地报刊一致盛赞该片在思想上和艺术上取得的巨大艺术成就。各大报刊还对王莹的表演赞赏有加,他们认为对王莹这位“大学生”能把一个农村姑娘演得那么真实,实在是太难得了。
王莹主演的第三部电影是《同仇》,这是一部以团结抗日为主题,歌颂女主人公小芬捐弃前仇,欢迎遗弃自己的青年军官上前线杀敌的故事。王莹在剧中把殷小芬这种国仇大于家仇的思想变演艺得层次分明,塑造了一个识大体、顾大局的爱国妇女的形象。 王莹接连拍了几部进步电影,她成为了观众心中的女英雄。在左翼电影公司中,能够称为明星的,唯有王莹一人。尽管自己已经是个大明星了,可王莹却一直保持着朴素的生活。王莹不烫头发,身穿布旗袍,不去歌舞厅,也不作应酬。因为在王莹心中,自己拍戏不是为了成名,而是为了唤醒民众的心智。
王莹又接拍了一部电影《自由神》,可是此时的她己经被人盯上了。 王莹正在拍《自由神》的时候,被警察以莫须有的罪名带走了。在看守所里,王莹不卑不亢,坚决抗议。“自由神”不自由,民众对王莹很同情,他们纷纷支持王莹。
为了揭露电影界的黑暗和虚伪,王莹写了《冲破黑暗的电影圈》,在这篇文章中王莹对电影界腐朽、庸俗的作风,发出了愤怒的呼喊。王莹不仅会演戏,她的文笔也很好,她是标准的才女演员。 王莹有一个好姐妹艾霞,也是一个能演能写的奇女子,可惜艾霞受了有妇之夫导演李萍倩的欺骗,又被小报记者骚挠,在绝望中服毒自杀了。艾霞的死让王莹感到很内疚,因为艾霞自杀的那一晚找过她,当时的王莹正在拍《同仇》,所以就让艾霞先回去了。王莹恨自己为什么看不到艾霞的反常,更气愤小报记者在艾霞死后还在拿她作文章。愤怒的王莹写下了悼文《没有和艾霞说最后一句话》,在文章中她控诉了黑暗的电影圈。后来,艾霞的故事被蔡楚生改编成电影《新女性》搬上银幕,由当红女星阮玲玉主演。
1938年,金山与王莹组织了“救亡剧团”,先后到香港、越南、新加坡、马来西亚等地义演两年多,为抗战筹集资金。王莹在新加坡义演的时候,还见到过郁达夫和王映霞,他们三人交谈甚欢。王莹在马来西亚义演的时候,她精彩的演出,高贵的气质,深受当地侨胞欢迎。于是,王莹有了“马来西亚情人”的美誉。王莹在新加坡演出短剧《放下你的鞭子》时,恰好徐悲鸿也在新加坡,他为王莹画了一张《放下你的鞭子》的油画,还在画像上提字“中华女杰王莹”。
1940年,新加坡、马来西亚在日本压力下,将王莹等驱逐出境。1941年,王莹去了香港,在这里她参加“旅港剧人协会”。
1943年,应美国政府之邀,王莹在白宫用英文演出了《放下你的鞭子》。此剧受到了罗斯福总统夫妇和高级官员的热烈好评,王莹成为第一个在白宫演出的中国演员。王莹的演技征服了美国观众,当时很多美国报刊都在说一一“各处的剧评抖加以赞美,尤其是她的演技,许多人说她已入于炉火纯青的地步。”为配合全世界反法西斯斗争宣传,王莹参加《马门教授》(又名《希特勒的杰作》)演出,并得到香港“保卫中国大同盟”领导人宋庆龄和外国友人的帮助。
1946年,王莹开始自传体小说《宝姑》的创作,这部长达30多万字的小说的写作整整用了两年多时间。王莹以惊人的毅力完成了《宝姑》,在小说中她以细腻而温情的笔触详尽地描述了故乡芜湖的风土人情,生动地讲述了自己和祖母、母亲三代女人各自不同的故事。在此其间,王莹还将这部小说翻译成了英文。
王莹的表演天赋早就被阿英看在眼里,那时做交通工作,要送情报,她时而装成村姑,时而化身小贩,有时是买菜的佣人,有时是上课的小学老师,现在在戏剧系学习,正是施展才华的好机会,阿英竭力为这个小老乡、小妹妹争取机会,使她先后出演了话剧酒后、约翰曼莉、爱与死的角逐,特别是放下你的鞭子让王莹声名鹊起,成为上海滩一线女明星,到处巡回演出,并开始现身大银幕。不久,夏衍编写出名剧赛金花,当时的影帝金焰与赵丹都表示要演男主角,而女主角赛金花却一时难以定下,原因是当时红极一时的王莹与蓝苹都想演这个角色。蓝苹就是后来的江青,当时在上海滩也红极一时,两个女明星都合适这个角色,剧组一时难以定下来,最后将决定权交给夏衍定夺。夏衍也怕得罪人,只好圆滑地分出a、b角。王莹不干了,与金焰另外组团,上演赛金花。此剧一出,盛况空前,连演五十多场,仍然不能满足观众需要。王莹的表演艺术通过赛金花一角更上一层楼,在昆明巡演时,她遇上了一生的伴侣谢和赓。
王莹和谢和赓就这样慢慢开始交往,也慢慢对他多了些了解,他是广西人,大学毕业后曾留学美国,思想进步,文武兼备,参加过冯玉祥、吉鸿昌领导的察哈尔抗日同盟军,后来返回上海工作。因为与白崇禧沾亲带故,就来到南京国民政府军委会工作。相识几天后,谢和赓来向王莹告别,他要回到南京去,王莹的演出还没有结束,只好留在此地。那天晚上王莹陪着谢和赓在林荫道上走了很久,谢和赓一言不发。王莹看了身材高大的谢和赓一眼,忽然觉得他很神秘,她忍不住说:“你心里有很多事没有告诉我,你好像是从事秘密工作的。”谢和赓笑起来,但是他仍然没有和王莹说什么。一直到七七事变发生后,王莹来到南京找到谢和赓。见面的第二天,谢和赓突然悄声对王莹说:“能不能帮我将这个东西送到南京鼓楼傅厚岗青云巷二号”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王莹的怀疑得到证实,她说:“那是什么地方,你能告诉我吗”谢和赓说:“八路军驻南京办事处,我要汇报工作,亲自去很不方便,也很危险。”王莹知道了谢和赓真正的身份,也不多问,化装成小贩,将秘密信件送到。后来谢和赓几次让王莹去见叶剑英、博古、李克农三位首长,传递抗日情报。李克农与王莹是安徽同乡,关系密切,无话不谈,他夸王莹聪明能干,又嘱咐她注意人身安全。同时李克农委婉地告诫王莹说:“你与谢和赓的热恋必须注意社会影响,谢和赓与妻子俞玉英毕竟还未离婚。如你们关系处理不当,会被国民党方面和社会上反动人士找到污蔑攻击的口实。”王莹点头称是,对首长的真诚爱护十分感激。不久,王莹担任国民党军委会政治部三厅战地宣传二队队长,赴两广和南洋宣传抗日,与谢和赓天各一方,仅靠书信联系。
王莹和谢和赓恋爱的消息传出后,遭到各方一致反对,有人跑来对王莹说:“他是国民党上校军官,又有老婆,你的行为实在无法容忍,你为什么这么贱”很多文化人士要求王莹马上离开他,此事后来传到周恩来那里,周恩来说:“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你们要相信王莹,不要随便说三道四。”后来周恩来将王莹派到美国去宣传抗日,呼吁美国人民和政府伸出援手。而谢和赓则是由桂系李宗仁、白崇禧安排赴美考察,两个相爱的人在美国团聚。不久,桂林沦陷,王莹和谢和庚都到了重庆,二人交往更加频繁,渐渐擦出爱情火花,但二人的恋情,却遭到大多数人反对,郭沫若、田汉等人,认为王莹是自甘堕落,甘愿给军阀走狗当侍妾,桂系军阀也认为王莹在用美人计,拉拢谢和庚,但两个阵营的质疑,都被压了下来,谢和庚的底细,周总理很清楚,劝大家相信王莹,而王莹带着救亡剧团前往南洋演出,为桂系筹集了大量军饷,白崇禧从不干涉二人来往,可即便如此,二人还是只谈恋爱,没有结婚,1942年,二人以未婚夫妇的身份前往美国学习,直到1950年,37岁的王莹才和38岁的谢和庚步入婚姻殿堂!
1954年王莹和谢和赓一同回国,任电影厂编剧。婚后,谢和庚与王莹生活的很是幸福,虽然当时百废待兴,条件艰苦,但二人却甘之如饴。
(王莹和谢和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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