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先国将军(1909.8~2001.11.11)
1997年6月,丁先国夫妇合影。
丁先国,湖北麻城乘马岗人。1909年出生。
16岁 参加赤卫队 18岁 参加黄麻起义 19岁 参加工农红军 21岁 加入中国共产党 24岁 任红九军特务团政治处主任 25岁 任红九军二十七师政治部主任 27岁 任红四军十师政治部主任 27岁 任红四方面军政治部组织部部长 28岁 任八路军129师七六九团政训处主任 31岁 任三八六旅七七二团政委 32岁 任冀南军区一军分区司令员 35岁 任新四军五师十三旅三十九团政委 37岁 任晋冀鲁豫军区十三纵三七旅副政委 39岁 任晋冀鲁豫军区十四纵41旅政委 43岁 任志愿军后勤司令部副司令员 47岁 任总后勤部驻渝办事处主任兼政委 52岁 创建解放军后勤工程学院任首任院长兼政委 55岁 云贵川大三线建设主官 59岁 任总后勤部副部长 59岁 任三线建设领导小组副组长 61岁 任三线建设四川地区兵器工业领导小组组长 63岁 因林彪事件牵连停职 93岁 病逝
1955年被授予少将军衔。荣获:一级八一勋章、二级独立自由勋章、一级解放勋章。一级红星功勋荣誉章。荣获朝鲜政府和金日成主席颁发的一级自由与独立勋章、二级国旗勋章。
我爸爸在我小时的记忆里是不苟言笑,很凶的那种。
跟他见面,最多的机会是在餐桌上。“吃饭堵不住你的嘴呀!”“什么好吃不好吃的?有吃就是福!”“吃下去!看看吃了会不会死!”“不许剩一粒米!吃干净!”
他总爱操着浓浓的麻城乡下口音,呵斥着我们。有时连眼睛也不抬起来看我们,害得我们一个个娃娃们都以为是在说自己,连忙乖乖地听从。
我家的爸爸就是这样。
直到文革前夜,他从北京开会回来后,第一次到学校接我,我才知道我的爸爸还有极温润的一面。那是一个有星星月亮的晚上,我们八一小学的住宿生们全都排队进各自年级的盥洗室刷牙洗脸时,老师把我拎出来交给了爸爸。
因为这个将军爸爸从来没有来过学校,更没有来接过我。突然在学校里看到他,我又是惊讶又是高兴,还有些害怕。爸爸把他的小手指头伸给我,我捏着,就这样带着我走了。
他不说话,我也不敢说话。我俩无声地走在长长的校园小路上,还没走出校门,我心里只剩下害怕了。不知道爸爸为什么在这个不年不节不是放假日的夜晚来接我,要到哪儿去?
出了校门,校外马路两侧高高的桉树挺直,黑黝黝的。爸爸停下脚步抬起了头仰望着天,顺着爸爸抬起的头,我也看见了璀璨星空。他指着天告诉我,北斗星在那儿,可我没找到。爸爸就这么牵着我伫立在那,看了很久,很久。再走时爸爸开始跟我说话了,爸爸的语速跟步速都不快,我感觉舒适极了,不再害怕,也开心起来。
爸爸带着我沿着三院(第七军医大三院)边,走过浮图关的石板坡,再穿过新市场,过了马路走到大院里。一路上爸爸指着这边那边隐在夜幕下的一座座建筑物说着它们前世今生,我没听进去的十有八九,只沉浸在爸爸第一次牵着我走了那么久的幸福中。
爸爸的声音依然厚重低沉,但没有了日常的严厉和训导,真好听。回到家中,爸爸把我一举,站在了他床上,狠狠地拥抱了我很久,我有点喘不过气来,然后他放开我,让我睡下,满脸都是慈祥。
第二天他早早地叫醒了我,认真地给我的衣服上别了个小小的毛主席像章,我发现他的胸口那也别了一枚。他还往我的衣服口袋里放了一枚,说:带给老师吧。我欢天喜地地自己回了学校。
爸爸这第一次与我独处的事,我记了一辈子,也猜了一辈子。
北京会议究竟带给他了什么?让这个硬汉爸爸多愁善感起来,而且还是跟尚不知事的女儿。
随之而来的运动,让那夜我的好爸爸不见了,他再次重回严肃严厉严格中。还有不休不止的批斗带来的困顿疲惫焦虑。
那时我九岁。妈妈让没学上的我,时刻悄悄地跟踪爸爸,看他又被关在哪儿了,在哪儿被批斗。
我目睹着爸爸一次次被扯掉红领章红帽徽,捆绑着的样子,心里哭成了江河湖海,但爸爸已定格在我脑海里的大将军的模样,止住了我的眼泪外溢。
严酷的批斗,使爸爸的身体每况愈下,妈妈也在遭遇着隔离批斗。妈妈抽空教会我量血压、数脉搏、注射,让我天天监控爸爸的身体状况。
一段时间,爸爸的血压很低很低,脉搏也只有50上下,还伴有期前收缩、传导阻滞。严重时,心律只有30、40次。我记下每次的测量数据,反复找医生,想请医生出面阻止爸爸再被拉出去批斗。
爸爸终于获得了在家休息(爸爸坚决不住院,说家里更安全)的喘息机会。我天天陪在爸爸身边,一步也不敢离开。
这时的爸爸,已经无力和我多说什么,只是经常保持着一个动作:把手放在我的头上,闭着眼睛。我坐在他躺椅边的地上,尽量保持低低的,当他舒适的扶手。
好日子没过两天,几乎一整套班子的首长们来到我家,要跟爸爸谈话。爸爸打发我搬来外屋餐桌旁的凳子让他们坐下后离开,我哪放心呀,就躲在门外偷听。
他们是来让爸爸出去开会的,让爸爸马上交权。
第一次我听到了爸爸软弱地近乎于哀求的声音:这样不妥吧,这样不妥吧。
屋里来人的声音越来越高,是叫喊,是七嘴八舌群攻。
我能分辨出谁是主攻,那些叔叔的声音我统统熟悉,心里的仇恨开始膨胀的让我痛楚不堪。好半天,我都没有听到爸爸的声音,我担心心脏本来就乱跳不已的爸爸会出事,正不知道该咋办时,突然听到爸爸吼起来:想让我交权,就让党中央毛主席说话!我像头豹子听到了命令,一头撞进屋里,连哭带骂连打带踹:你们都是敌人,你们反毛主席,给我滚!滚!滚!
爸爸有没有劝阻我,我不记得了,反正我把他们都轰出去了,弄的我披头散发满脸泪痕。
爸爸笨拙地帮我弄着头发,摸着谁打了我一巴掌的脸说:像我的女儿。就这句话,刹那时,我觉得我是个英雄。
爸爸很疼我,我也特别会去心疼爸爸,好像就是从那时开始。
后来,军队运动被叫停,局势稳定多了。爸爸又开始没白天没黑夜地忙起来。抗美援越的任务重的不行,可工厂里还在闹派性、搞武斗。爸爸的眉毛拧在了一起,总在想什么问题似的,眼里根本没有我们。妈妈也着急上火,担心爸爸的心脏扛不住,只能尽可能地为爸爸用中草药和食疗调理。
我接过了妈妈交给我的一些任务,比如每晚会把妈妈从朝鲜带回的高丽参发好切碎,或用鸡蛋或用瘦肉丝炖上一盅,热在煤炉上等爸爸回家,哪怕是半夜或凌晨。不管爸爸妈妈有一百个不许,我都固执地等着爸爸,看他吃下去。
四弟养了鸽子,我就炖鸽子或鸽蛋汤;弄到了三七、天麻,我就三七配丹参;天麻配枸杞。西藏军区带来了糌粑酥油,我就学着做给爸爸当宵夜。有次做姜茶剁干黄姜时,把手指也给剁了,看爸爸妈妈心疼的样儿呀,让我觉得自己是光荣负伤很了不起。
在我十四岁那年,陪着爸爸的日子不得不结束了。我和四弟被迫离家回麻城老家求学,接着下乡,爸爸更是歉疚和心疼,他开始提笔给我写信了,虽然有一搭没一搭的断断续续,但我能收到他在漫长的停职审查中写来的亲笔信,已是独享爱宠了。爸爸的信常常是一页纸,几句话,偶尔也有两页,但里面都是鼓劲与训导,找不到妈妈的那种担心和叮咛,这赋予我的信心和期许总是无穷无尽的。让我敢于和勇于面对一切,不流泪不言败。
爸爸说:就在我们的前面,倒下了无数的英雄和烈士,他们没有看到今天的新中国,没有看到社会主义,我们现在受点磨难算什么!相信毛主席相信党!
爸爸还说:不要把自己当成娇小姐,要看看自己周围的老乡们是怎么过日子的,跟他们打成一片,他们会喜欢你帮助你的。你有知识有文化,要学会帮助他们,就算是替我们回报了当年他们支持革命的恩情。
我信爸爸!面对着数次入党申请被退回,招生招工总受阻的逆境,我还是心里阳光地成长着,努力去做爸爸说的人尖子、模范生。
爸爸对我的疼爱,总是特殊。
我三十三岁那年夏天,要生孩子了。回到娘家那天,见爸爸把他的房间腾出来,让我在那住,自己搬到了客房。他很认真体贴地对我说:这间凉快,有空调。别热着你和娃娃。
那时的空调可是个宝贝,很少。大院里只给家里配了个日本三菱的大功率空调,爸爸妈妈的房间和客厅,都能享受到凉爽。全家老少还有我,都拗不过爸爸的坚持,只好随了爸爸。
爸爸天天都在高兴地等着娃娃出生,一天问几遍。当知道B超看到娃娃没长小鸡鸡时,琢磨了几天,得意地向我们宣布:娃娃的名字起好了,就叫桂花。还告诉我们这名字的由来:八月桂花遍地香,说着唱着,全家应和,欢快喜庆的气氛天天充满了爸爸的将军楼。
娃娃剖腹产生出来了,是个男娃,爸爸有点失落:唉唉,这名字用不上啦。可这一点也没影响到他对娃娃的兴趣。娃娃睡着时,他还摇着个自己砍下园中的蒲葵叶子做成的大蒲扇,呼哒呼哒地给娃娃扇风;娃娃醒着时,他抱起娃娃一左一右一上一下的“咚咚锵咚咚锵咚锵咚锵咚咚锵”。又是满脸的慈爱。那段时间,我都惊讶,咋就找不到一点点我儿时对他的记忆了?
真的,就连跟我说话仿佛都是耳语,细腻温柔耐心,没有了命令,全是商量。
再后来,我的探亲假还是常常被爸爸的怒吼和骂娘刷新着。不是对我们,而是对着他越来越反感的社会风气和某人某事。气吞山河正气凛然的样子又能看到了。
面对大院里军队变革所产生的这这那那的现象,他骂娘。面对社会上沉渣泛起见诸报端的乌七八糟,他骂娘。
骂完了,还不忘对我们,包括身边为他服务的小干部小战士们厉言几句:不可以这样,不可以那样……。爸爸坚持着用他那积累了一辈子的共产党人和军人的认知来教化着后来人,只是他不知道大环境已经变了,他那刚正不阿的语境也发生着变化。
爸爸渐渐地老了,挑着一担担大粪仔细地浇着他的那块菜园子的力气没有了,他还是喜欢坐在他缠绑了无数次的藤椅上,接受着阳光照射或者阴霾环绕,看儿孙们跑进跑出的嬉戏,就成了他天天要做的事了。
“你长大了要干什么呀?”和娃娃们对话,也成了他和娃娃们的主题游戏。今天搂住这个娃娃问一下,明天搂住那个娃娃问一下。
女娃娃们的回答常常变,但没有一个说长大要当兵的。直到有一天,四弟刚上小学的儿子从武汉回来过暑假,坚定地回答他:长大要当将军!把他乐的不行不行的。告诉这个告诉那个:总算有个要接班的啦!
是呀,原本全家十来个当兵的,都被迫脱去了军装,没有一个成为职业军人,爸爸伤心。虽然他从没有说过。那年,我那不满5岁的儿子回去,跟着爷爷开车出去逛菜场时,爷爷又问:你长大了干什么?儿子语出惊人:爷爷,我以后当美国总统,你当五星将军。
爸爸一回家就捉着我问:是你教的吗?是你教的吗?说实话,真不是我教的。我也很意外。
看着爸爸从心里溢出的兴奋劲儿,我心里隐隐的痛,能猜到他在想些什么。
他是在为我们和娃娃们的未来担心,也在为他为之奋斗不已拼杀终身的事业担心。
老爸爸泪流满面地先后送走了他的精神图腾和崇敬无比的毛主席、周总理、徐帅、刘帅后,常常陷入一帧帧的回忆画面,沉湎在往事中。他开始在秘书的帮助下,完成了他的回忆录。也开始和哥哥弟弟们讲述血雨腥风的战争过往,讲他自己对那些经历、那些人物的诠释和理解。讲述中,他常常不由自主地提高了音量,带着激情和悲怆。那是种以往不多见的声音,刻在了我的心底。
爸爸的讲述是震撼了我?还是让我更加崇敬?都有都有。那是一代开国人的前赴后继呀。我想留下爸爸的这一切,刻不容缓。赶紧让我爱人从日本买回了录像机,架起来,为爸爸录下这不平凡的影像。面对摄影机,爸爸从他出生说起,喃喃地,像是对着天上的战友们絮叨。他就半躺在他修理过无数次的躺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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