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1949年10月,林彪率四野进军湘南,在粤赣湘边区人民解放军湘南游击队配合下,先后顺利解放郴县、永兴、耒阳、资兴、宜章、安仁、桂阳等县。谷子元担任湘南地委委员、军管会副主任,我的三伯父朱显荣分配到郴县公安局,有文化的朱文昌留在地委当秘书。三伯父却不愿去公安局,鼓动文昌说:“家里在闹土改,斗地主,我们回家报仇去!”文昌答应了,两人去找谷子元,把驳壳枪放在桌子上。谷子元很生气,说你们两个去了,以后就别找我了。两人决心已定,交了枪支,跑回朱家湾了。
他俩回去后,石镜正在成立农会。父亲见三哥回来,便去了郴州许家洞铁路上做工。不久,上面要调我们去东北修铁路,父亲不想远离故乡,便回了家,担任了乡农会主席。有人给父亲做媒,对象是文冲村的陈桂兰,于1950年正月结婚。母亲嫁给父亲后,到1989年春病逝,陪伴39年。三十多年里,母亲先后生下十一个孩子,七男四女,只成活两男两女。第一个是女孩,生下不到一年,得天花死了。1954年搞初级社,父亲担任社长,三伯父显荣担任民兵营长。二伯父显礼去了坪石做木工,四伯父显金招工到了广东省水电三局。当时搞三个合作社,农业合作社、信用社、供销社,一元钱一股,每个社员都有股份,农民群众真正翻身做了主人。不久成立高级社,父亲担任副社长,三伯父显荣任高级社社长。1956年人民公社成立,父亲光荣入党,担任三都人民公社石镜大队大队长。大跃进时期,全国浮夸风,经济受到严重破坏。彭德怀上万言书,遭批斗,全国形势紧张。1959年,父亲担任石镜大队总支部书记,下辖两个党支部。三伯父显荣担任古楼大队总支部书记。父亲还作为郴州地区基层干部代表,光荣出席了省党代会。
六十年代,搞政治清算,父亲因为参加过国民党的军队,被撤职、打倒。陈功树担任大队书记,资务则担任大队长。父亲无官一身轻,在家安心种田,平时去石龙里捞虾,每日能捞几斤,一元钱一斤。期间,父亲随同公平圩的李百栋,去广州做生意,让他骗走了本钱,血本无归。无奈之下,父亲走路一百多里,到乐昌县坪石镇,找我二伯父显礼借钱。二伯父听他被骗,狠狠骂了他一顿,就借了点钱给他。父亲拿着二伯父借的钱,跑到韶关订了一些布匹到耒阳贩卖,赚了点钱。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发,同村族兄朱显泽喊我父亲去广东武山做工,父亲去后不久,就自己包工程做,把妻兄陈正生、老姨谢列朝都带了去,还有个叫许立程的小伙子,拜他为师,学做泥水、木工。许立程只有十六岁,聪明机灵,喜欢看书写文章,还会画画,父亲当时看出他不一般,建议他回去读书。许立程听了我父亲的话,果然回到老家石镜。后来他从政,官至郴州市委组织部部长、市政协副主席。
1968年,父亲回乡做家具,带我堂哥文周在山上锯树木,让一棵樟树击中脑袋,头皮脱掉大半,眼珠子都冒出来,满身的鲜血。文周哭着把叔叔送到公社卫生院。院长文龙光看到伤情如此严重,把父亲的眼珠子弄进去了,止了血,建议送县人民医院抢救。公社书记谢治忠听说后,立即请示县委,说明我父亲是打过日本,又是老党员老干部,县委从县人民武装部调了台吉普车,火速接我父亲到县人民医院抢救。经过七天七夜的努力,我父亲从死神那里救出来。后来,这笔医疗费全部由县财政局报销了,体现了党和政府对一个抗战老兵的关怀。死里逃生的父亲,回家后自嘲地说:“古诗讲,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想不到我朱显琪冒在沙场战死,差点在林场见了阎王!”
1969年,父亲被划为当权派,戴着高帽子到处游行批斗,遭人挨打。村里几户人家趁机欺负我家。屋漏偏遭连夜雨,我一个十岁的哥哥也死了。母亲看到父亲满身伤痕累累,终日躲在家中以泪水洗面。父亲反而安慰母亲:“哭啥,这点打击算啥?老子当年打小日本,让炮弹震晕在战场,不照样没死?老子福大命大,不会有事的!”1971年冬,组织上找父亲谈话,要他重新出山,接任大队党支部书记。父亲不肯。公社书记在我家劝说到半夜,最后说:“朱显琪,你莫忘了你的头部受伤,是党把你抢救出来的,现在党需要你,不服从还不行。”这段话,一下子点到了父亲的软肋。父亲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就这样答应了。他上任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组织全大队劳力,把石龙里水库大坝重新修整了。后来,公社成立水利部,父亲调任水利部党支部书记,负责全公社水利工程的指挥、督查工作。父亲认真负责,指挥有方,成为全地区的模范共产党员。县委组织部准备提拔他,解决国家干部身份,派人考察,发现他笔记本上的字,写得歪歪斜斜,好多字看不懂。考察组的领导一个劲摇头叹气。就这样,没有文化的父亲,与国家干部身份擦肩而过。九十年代,我为了找份正式工作,受尽挫折。父亲总是自责地说,如果他小时候读了点书,早就是国家干部了,我也不会为了找个工作,经历那么多波折。
父亲担任大队党支部书记十多年,一直到1986年,因为年龄的缘故退下来。这时,农村早已分田到户,耒阳改为县级市,划归衡阳市管辖了。父亲买下大队部的一间门面,开了家小商店,供我和妹妹读书。两年后,我刚读初三,患上胃溃疡,休学在家务农。1989年正月十九,母亲因胃癌病逝,我妹妹满香小学没毕业,也不得不都休学在家。我跟随村中一个师傅,跑到广东乐昌学做木工,后又回家,重新拿出初中课本,考入衡南县成人中专读书。商店生意清淡,为了解决我的学费,父亲跑到大义,给别人学烤米酒,卖酒赚钱供我读书。由于成人中专不能分配工作,我毕业后四处流浪做民工、摆书摊、烧锅炉,在水泥厂做临时工,吃了很多苦。父亲心里很不安,借钱帮我买了个城镇户口,以为方便我找工作。哪知,城镇户口并没有改变我的命运,我先后参加农行、报社、电视台、水泥厂等单位的招工考试,每次成绩排名靠前,都因为没有背景和关系,最终榜上无名。后来,我凭自身努力,招聘到耒阳市水泥厂当合同制工人,还开了家商店。父亲就在七十岁那年进城,帮我照顾店子。再后来,我进了交警队,进了公安局,成了政府机关干部,事业越来越顺畅。我哥哥朱冬根也不错,1978年开始当赤足医生,十多年前在父亲的坚决要求下,进城开药店,生意很好。我姐冬香、妹妹满香也在父亲的影响与鼓励下,进城经商,买了房子,家庭和睦。
如今,父亲九十岁了,进入鲐背之年。父亲当过五年国民党的兵,当过二十多年共产党的干部,一辈子不喝酒,只喝茶,晚年戒了烟。饮食上粗茶淡饭,最喜欢喝粥。现在身体尚健,看书报不用戴眼镜,牙齿只掉了两颗,就是有点耳背。他性格耿直,好抱打不平,曾经得罪过不少人。他也心底善良,热心助人,在石镜开商店十多年,一直义务为村民送信件送报刊。他担任编外“邮递员”的事迹还上了《耒阳报》。作为抗战老兵,他的英雄事迹却从不对外人讲,直到2015年纪念抗战胜利七十周年,市民政局颁发给父亲一枚抗战纪念勋章,《潇湘晨报》记者前来采访,并整版刊登,他的抗战事迹才被世人知晓。今年春节,老家石镜的支书、主任代表村支两委给父亲拜年,父亲回顾他这一生历尽的苦难,自嘲有“三不死”:抗日战场不死、林场伐木不死、十年文革不死。每次他过生日,都会很知足地说,我今年活到多少岁了,我比那些战友多活了多少年。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生命如月,总有阴晴圆缺,生离死别,是无法躲避的宿命。父亲一个死里逃生多次的人,自然对死亡看得淡然。我深深知道,父亲活着的日子不多了,就算他能活到百岁高寿,也只有十年了。十年时光,就是眨眼的瞬间。在他风烛残年的余晖里,我们做子女的,一定要好好善待老人家,让他安享晚年。
祝父亲大人长命百岁。
[作者简介:朱文科,笔名残阳,七零后,湖南耒阳人,迄今在海内外报刊发表文学作品400多万字,著有长篇小说《红枫之恋》、《血色野菊》、《血色幽兰》,散文集《煤油灯》、《七彩耒阳》、《向警营敬礼》《远方的橄榄树》,诗集《睫毛上的村庄》、《我在耒阳等你》。散文《想你,故乡的山溪》选入全国中职学校通用《语文》教材。根据长篇历史小说《血色幽兰》改编的同名电影正在筹拍之中。曾获中国散文学会年度最佳散文奖、中国诗歌学会全国征文一等奖、湖南省第六届金盾文化工程一等奖、山东省万松浦文学新人奖、湖南省衡阳市第三届文学艺术奖,多次接受中央电视台、湖南电视台等媒体的专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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