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3月29日,在温州龙湾区沙城街道迎宾街,我们访问了抗战老兵项延年先生(图6)。老人身体硬朗,性情乐观,听说我们的到来,马上健步迎了出来,将大家引进了他的农家书屋,举目望去,书屋分左右二个部分,一部分为图书报刊阅览;另一部分,挂满楹联、诗词、绘画,琳琅满目,洋洋大观,令人叹为观止。同行的人告诉我们,这里仅是项老农家书屋的一部分,他的多数图书已经存放在沙城街道图书室(项氏宗祠)里了。
不知不觉中,我与项老聊起了他的一生故事,他说,我1921年12月27日出生在温州永嘉县沙城镇的七甲村,父亲是个华侨,早年漂洋过海到日本打工,积了点钱,才能供我读书。
老人所在的沙城,原是浙南濒海地区的一大片沙滩,为了防御倭寇的侵袭,先人在海岸上筑起了沙墙,“沙城”由此得名。随着岁月的推移,这里开辟成盐场。
盐场以“灶”为单位,宋神宗熙宁(1068-1077)年间,官府实行“三灶至十灶为一甲”,下横路分设一至九甲,沙城镇辖四至八甲,官府将“甲”作为识别这个区域的符号。只是岁长年久,沙涨潮退,盐场渐渐消失。
于是,先民将这片盐场开发成农田、村落,不复古貌。而“六甲、七甲、八甲”这样的名称却保留了下来。
报考黄埔军校
我们与项老聊天,谈到年青时的经历,他说,1937年7月7日,日本人制造“卢沟桥事变”;
1938年,日军大举入侵,上海、南京等地大片国土相继沦陷。
不久,日本军机也飞临温州城里轰炸了,血肉横飞,惨不忍睹,市民极为愤慨。为了躲避空难,城里装了防空警报,只要警报拉响,百姓四出疏散。
学校也一样,师生听见警报声,立即停课,疏散到各地去躲避。
日寇的魔影时刻笼罩在每个人心头,宁静的家园、平静的生活,自此消失。敌人的大举入侵,让我们不能平静地读书,生命与家园随时受到威胁,学校失去了往日的安宁。“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之声荡漾在每个热血青年心头。
1938年2月,温州招收“战地工作人员训练班”。同学们闻讯,踊跃报名,我也毫不迟疑加入了他们的行列。尽管我是独子,仍报名参加。与我同时被录取的男女青年有一百三十多人,经过六个月的严格训练,被分派到各个地方与部队。
我与二十多名学员被分配在陆军107师政治部的宣传队工作。
其时,107师正奉命赶往南昌参战,宣传队也随军上了前线。
那时,我写了一首诗,题为《赴南昌抗日前线》,表达了心情:
“寇深危急且忘家,蚱蜢千舟别永嘉;
百万青年前线去,疆场喋血卫中华。”(1938年11月作)
宣传队的主要工作是向战士与民众宣传抗战道理,刷写抗日标语,演唱抗日歌曲与表演抗战戏剧,以鼓舞人心与激励士气。
南昌失守以后,部队转移到江西省铜鼓、万载,经过短暂的休整后,又开赴湖南浏阳、醴陵、汩罗、新市一带布防。
接着,我们参加了第二次保卫长沙大会战。
当年,大家情绪激昂,奋勇杀敌。面对着敌寇的凶恶残忍,面对着同胞的苦难遭遇,面对着战场上的失利,我情不自禁地写了一首诗,曰:
“抗日师团卫鄂湘,汩罗争战惨难忘; 只因棋误三军挫,还使蛇吞四面狂; 持久终将驱鬼子,齐心必定灭豺狼; 存亡生死关头别,敌忾同仇拼一场。”(1939年作)
1940年,奉上级指示,我所在的宣传队解散。
部队将宣传队的十几个人送到湖南武冈县山门军校(黄埔军校二分校总部)受训,由此,我成为黄埔军校二分校十七期的学员。
众人登临南岳衡山,举目望去,河山壮丽,草木依旧,却面临着日寇铁蹄的步步紧逼。想到国家进入多事之秋,沪杭相继沦陷,湘汉之战,前景难卜。学员们渴望在此武冈军校集训后,指挥部能运筹帷幄,扭转乾坤,将日寇驱逐于国土之外。大家决心献身民族,与侵略者决一死战。
此时此刻,我百感交集,写下了《登南岳衡山感赋》,曰:
“烽烟南岳偶登临,仰望融峰插太清; 忆昔沪杭兵有失,感今湘汉势难赢; 但求帷幄运筹妥,且鼓豪情仗剑行; 莫道年青刚血性,愿捐一介搏长鲸。”(1940年夏作)
记得分校总部设在武冈县的一个寺院内,有祠堂、宗庙,建筑宏伟。我们将这些庙堂建筑稍加修理,便成了校舍。不久,举行了新兵入伍仪式,分校主任李明灏、教育处长李亚芬分别在仪式上讲话,并宣读了新生入伍纪律。
李主任说,学员在武冈县军校必须接受六个月严格军事训练,考试合格才能升入学生队,希望大家努力再努力,学会本领,杀敌报国。
1942年,我在军校毕业,成绩优秀,被留下担任教官(区队副)。
接下来,我们接受了下一期(黄埔十八期)学员的训练任务。
在军校担任教官的那些年,学员除了学习基本的军事知识与操练以外,主要训练内容是针对日军空中优势的“地对空”战术(防空高射炮技术),以及如何对付日寇地面占优势力量坦克部队的平射炮的作战技术。
经过六个月的紧张训练,大多数同学被派到缅甸远征军去服役了。
临行时,我们为学员送行。
会上,我们祝愿同学们上了战场,奋勇杀敌,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将日寇驱逐于国门之外。可惜的是,那些非常优秀可爱的学员,离开军校后,开始偶尔收到一、二封来信,尔后,便杳无音讯了。
感慨之余,我又写道:“一旦分离隔万重,最怜灯下忆初衷;
永修河水南昌月,映照殇魂梦里逢。”(1942年作)
抗战快要结束时,我父亲病重,于是,我回到了温州,先在一家学校代课了一段时间。抗战胜利后,我参加了浙江保安师团温州支队,成为上尉连长。
1949年,解放军接近温州时,我所在的部队宣布起义。
解放后,我们这些人就被遣散了。
在七甲小学教书
由此,回到老家瓯海县沙城镇的七甲村,在七甲小学教书。
不久(1950),上级要我们这些从旧社会过来的人集中学习,改造思想,洗脑筋,于是,我参加了学习班。在集中学习时,我交代了所有历史问题,因为表现优秀,被选为“学习积极分子”。
接下来,我们参加了土改宣传队。因为抗战时我接受过文宣培训,参加过抗日宣传队工作,对于“土改宣传”有点办法。队里的许多事由我操办,况且,我会唱歌、唱戏(京剧),宣传土改政策可说得心应手。
1951年时,针对乡村学校师资的文化水平较低,上级决定让全区(永强区)在职老师到“永中”(永强中学)去培训。那时高质量的乡村教师不多,由此,我虽在永中学习,其实,还当了大家的语文教师。
1950年代,七甲小学有一、二十名教师,二、三百个学生,分为五个年级(每个年级一个班)。我经常被指派上公开课,全区老师都来旁听、观摩,成为学校的社交主任(负责学校与社会的联系)。
不过,我清楚地意识到,我有历史问题(当过国民党军官)。在教书时,工作谨慎,小心翼翼,为人友善,在师生家长中,有口皆碑。
押送到青海劳改
1957年反右运动后,接下来,学校又进行了一次“肃清反革命运动”。
人家说我是“现行反革命分子”。
我争辩说:“如果你们说我是‘历史反革命’,我承认,因为我在黄埔军校读过书,当过国民党军官(上尉连长)。但是,我的问题已经交代清楚了。说我是‘现行反革命’,我不能接受,没有的事,如果有,请拿出证据来。”
他们说,你与XXX、XXX(被镇压)有联系,你们在一起搞反革命活动。
我说:“是的,这二个人是我的军校同学,我们同是温州人,大家认识。但是,我与他们没有联系,怎说我是‘现行反革命’呢?”
他们批斗我,说道:“你必须‘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这样做,就是‘抗拒’!不允许我申辩,如果我说话,就是‘反动’,就要‘抗拒从严’,可以判死刑!”
那些日子,真是百口莫辩,就这样,我以“现行反革命分子”罪名,被判处十五年刑期,押送青海劳动改造。
1958年深秋的一个凌晨,由临平监狱起程,在荷枪实弹士兵的押解下,登车西去,前往青海,前景难卜,当时悲愤交加,写了首诗,曰:
“荷枪实弹送,噤默出牢间; 鱼贯登西站,囚车列北关; 晨烟瞑廓邑,冷月惨山湾; 一步一愁色,欲归惟梦还。(1958年秋作)
我有五个孩子,老大只有十四岁,被押送青海劳改后,乡里对我的妻子还算照顾,让她养猪去了。妻子靠养猪收入,一个人,将几个小孩拉扯大的。
那年(1958)老大项学海刚好读到初二,因我这个反革命分子的父亲,被迫辍学,回家种地,后来,烧砖做瓦,今已七十多岁,在沙城开了一家杂货店。
二儿子项有礼,没有读过书,原来务农,今开了一家小店(阀门零件店)。至于说大女儿项珠香,初小文化。
我的二女儿叫项联珠,也是个文盲。
三年自然灾害时,一家几口人实在活不下去,百般无奈之下,妻子只好忍痛将小儿子(项有勤)送人了。
多年以来,我没有尽一个父亲的责任,更没有尽一个丈夫的义务。
这个家全靠妻子一个人支撑下来,千辛万苦将儿女拉扯成人。
此事让我一生都对妻子怀有深深的感激与愧疚之情!
“断肠人在天涯”
在青海劳改农场里,我日夜思念远在七甲的妻儿老小,想到自己受到的冤屈,写过一首诗,题为《忆小儿女》,抒发当年的心情,曰:
“发为思亲白,泪因冤屈枯; 尔曹离父幼,知我断肠无? 床头辗转梦难成,偶一眯眼又睁开; 长夜思亲愁不寐,矇眬入睡偏天明。”(1959年作)
到了一九六一年(三年自然灾害时),农场的许多劳改犯粮食不够吃(当年农场分甲、乙、丙三种劳力,甲等一天/一斤面粉,乙等一天/八两,丙等一天/六两),丙等一般是指老弱病残者。人们填不饱肚皮,只能吃树皮野菜才能生存下来,常有人饿死(老弱病残者),他们的尸体就被草草埋葬在荒草堆里。
那些日子,劳改犯的生命如同风烛残影一样,随时可以霎间消失,我们不知什么药方可以医治“饥饿病”。在狱中,偷偷写了一首诗,略见一斑:
“两载牢房卧病时,千方服药不医饥; 常闻瘐死悄安置,惯见荒郊乱葬尸; 堪叹身同灯火灭,嗟乎命似露瞻吹; 树皮野菜充空腹,岁月难挨枕上悲。”(1961年作)
1961年,囚犯们听说政府对受刑人有特赦令,又惊又喜,焦急地期盼着,渴望能逢赦回乡。未料,竟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失落之余,我写了首诗:
“狱中孤寂使人悲,颁罢赦书仍未施; 万里关山离故土,一监汉藏作新知; 寒天青海光阴促,雪野穹庐物色奇; 阶下囚徒空滴泪,谁怜异已两鬓衰。”(1961年作)
终于熬到了1969年(15年刑期满了)。
但是,服刑人仍不能回家,必须留在青海继读劳动。
因为当时正处在文化大革命的高潮期间,他们说,你们是牛鬼蛇神,抓都来不及,还让回去!于是,我们只能继续留在农场里劳动,开荒种地。
我们在劳改农场围墙外面自己造了一些土屋居住。不过,刑满后,虽然继续在劳改农场,但是发给工资,青海工资比南方略高点,有四十块薪水一个月。
返回故乡七甲
到了1979年11月(改革开放后),我被释放回家,算起来,在青海总共呆了二十多年。从青海迁归的路上,坐火车需要三天三夜才能到温州。此时,归心似箭,回忆起二十多年的牢狱之灾,恍若一场梦。虽说两鬓添霜,泪不成泣。
不过,想到即将见到年迈的母亲,久别的妻儿骨肉,故土的山水乡亲,不由悲喜交加,情难自控,做了一首小诗,聊表心情,曰:
“海曲西宁青石湾,风驰电掣万寻山; 廿年蹲狱犹如梦,一旦醒来须发斑; 日月山高情切发,瓯江水远泪潸潸; 穷乡僻壤田园静,土墙泥房牛马闲; 滚滚黄沙塘格木,离离碧草玉门关; 行程屈指四千里,昼夜奔腾三宿还; 车速频催乌兔走,归思直上白云间; 老娘悉解妻儿乐,骨肉重逢露笑颜。”(1979年11月作)
回到瓯海县(今瓯海区)沙城七甲村,河山依旧,乡音不改,昔日尚未成年的儿女已经拖儿带女了,旧友过来探视,甜酸苦辣,百感交集,不由吟诗一首:
“塞外归来客,劫余形色惨; 故人来暗问,促膝夜攀谈; 枷锁生涯蝴蝶梦,琵琶声泪湿青衫; 唏嘘复唏嘘,感慨再而三; 万里生还天照顾,廿年囚禁竟回南。”(1983年作)
重操教职
当时,七甲小学正缺教师,师资水平较低(文革时大中专院校停止招生),甚或,有不识字老师(仅因生活困难“照顾”当教师者)。
乡民都知道,我在县城读过书,黄埔军校毕业,当过教官及学校老师,他们承诺让我回乡在村小教书。到了七甲村,情况又变了,校方对我说:“现在学校教师的名额已满了,你当代课老师罢。”
他们说,你已经年满六十岁了,不能复职,只能给予居民户口,公家供给粮食一份和公费医疗的退休待遇,作了“退职处理”。
可是,退职金低微,不能维持生计,由此,我只得到各个小学代课谋生,这是二十多年来第一次走上讲台,虽说只是一名代课老师,抚今追昔,感慨万千,写了首小诗,曰:
“锋镝狱冤随幕过,平生坎坷感伤多; 救亡投笔兴邦国,抗日参军战倭寇; 弹雨枪林三进出,课堂野练一严苛; 鬓霜六十应无悔,几度凉炎仍放歌。”(1980年作)
虽说我这个代课教师只是临时性的,但是,师生与家长对我反映不错,经常是这个学期代完这个学校的课,下个学期又到另一个学校去代课。
在七甲一带已小有名气,我在五所小学教过书。
“落实政策”
党的改革开放政策让我看到了前途。我始终不渝地坚信,党和政府一定会还给我一个清白,为蒙受不白之冤的人,平反昭雪。
于是,我走上了申诉平反之路。
我向各级政府、法院上访、上诉,我说:“如果你们说我是‘历史反革命’,我没话说。但是,当年我全都交代过了,不是说‘革命不分先后’、‘既往不咎’吗?怎说我是‘现行反革命’呢?我没有任何‘现行反革命’活动。”
开始时,虽几经反复申诉,仍然不果而回,愤慨之余,写了首诗《屡申平反冤错受阻》,聊以自慰,曰:
“何必吹牛入幼乡,苍生尺度腹中量; 目空挑剔汉唐短,世乱横行江闯长; 《通鉴》新增文武屈,《党章》重改救星殃; 英雄无例国穷白,枯骨堆前名愧扬。”(1983年作)
1984年,法院经过核查,宣布给我平反,恢复教职。
记得第一次每月的基本工资是三十五元。
我说:“那么多年在劳改农场服役,以前的工资怎办?”
他们说,现在国家经济困难,平反的人太多,等以后好转了再说。
不过,对于当时的我来说,能够平反,已经谢天谢地了!
加入黄埔同学会
瓯海县(今瓯海区)人民法院给我平反后,落实政策在县人民政府教育科。由此,我有了退休金,吃也吃饱了,穿也穿暖了,生活也安定下来了。
自此以后,日子一天比一天好,可说苦尽甘来,有了一个真正的幸福晚年!
这些年来,我在家里读书,打理自己的书屋。
1986年,瓯海县(今瓯海区)黄埔同学会筹备组成立。有一天,一个黄埔同学跑来找我,见了面,佯装不认识,问道:“你就是项延年吗?”
虽说隔了几十年没有见面,可是,我一眼就认出了,说道:“你不认识我,我一看就知道,你就是夏春华!”
自此以后,在黄埔同学会里,我遇到了不少老同学。
有位同学叫孙润雨,乐清人,那些年,他以绘画书法自娱,与我很投缘,我写了一首小诗送他,曰:
“空谷佳音诗足珍,悠闲自得返天真; 八旬应见鬓毛白,鹤发童颜不老身。 才情横溢薄云天,书画崇徐仰古贤; 醉卧沙场今耄耆,沧桑历尽庆团圆。”(1986年作)
在黄埔同学会里,我撰写回忆录,赋诗作词,将抗日战争时期的经历以及所见所闻写下了来,这些文章发表在《瓯海县文史资料》、《龙湾诗词》(温州龙湾区诗词学会的会刊)、《夕阳梦》(温州经济开发区文教体刊物)及其他刊物上。媒体也不断过来采访,请我讲述抗战时期及一生跌宕起伏的故事。
我自小喜爱文学,酷爱诗词,写诗、作文,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
2002年,我参加了温州市龙湾诗词学会与龙湾农民诗社。
次年(2003),我写了首诗,既颂扬了改革开放政策的丰硕成果,也表达了自己愉悦的心情与晚年的幸福生活:
“泉山峰峻峭瓯潮涌,结社龙湾采国风; 冬夏循环苗茁壮,诗词创作果盈丰; 骋怀共唱抗非曲,放眼欣观改革功; 雅致浓浓飞彩笔,生机勃勃耀罗乐。 寒来暑往育诗苗,得赖群贤勤灌浇; 高唱唐音扬国粹,长吟词曲集民谣; 修辞觅句追先辈,戛情万种赞今朝。(2003年10月31日作)
这些年来,我写了二本书,《九十一生诗文录》以及《九十一生诗文录(续)》,自费印刷,将自己这些年来写的诗词以及在抗战时的所见所闻记录下来。
与此同时,我总结了自己从教多年的经验,聚篇成册,积沙成塔,留给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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