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 ——毛泽东
在毛泽东追忆往事的时候,我注意到有位听众——他的妻子贺子珍——至少和我一样感兴趣。毛泽东谈及他本人和共产主义运动的事情,其中有许多事情她显然从未听说过,毛泽东在保安的大多数同志也同样没有听说过。
后来,在我从共产党的其他领导人那里搜集传记材料时,他们的同事经常会围上来,饶有兴致地倾听那些他们头一回听到的故事。他们虽然已经并肩战斗多年,但对于参加共产党之前的经历,彼此之间并不了解,他们往往将那段时期视作黑暗年代,只是在成为共产党员以后才开启自己真正的生命。
在另一天晚上,毛泽东盘腿而坐,背靠公文箱,用蜡烛点起一支烟。他接着前一天晚上中断的故事线索,继续往下讲:“我在长沙师范学校的几年里,一共只花了 160元钱——其中还包括我多次交的报名费!这笔钱大概有三分之一用于买报纸,因为我每月要花大约1元钱的订阅费。
我也经常在报摊上买书、买杂志。父亲骂我浪费,说这是把钱浪费在废纸上。但我养成了看报纸的习惯,从1911年一直到1927年上井冈山,我一直阅读北平、上海和湖南的日报,从未间断。
“我在学校的最后那年,母亲去世了。这样一来,我就更没有回家的兴趣了。那个夏天,我决定去北平。湖南有许多学生正计划去法国,想通过‘勤工俭学’的办法在那里读书。在世界大战中,法国曾以‘勤工俭学’的形式招募中国青年为其工作。
这些学生在出国前,打算先到北平学习法文。我协助组织了这场运动,在一批批出国留学的人中间,有很多都是湖南师范学校的学生,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后来成为有名的进步人士。徐特立也受到这场运动的影响,在40多岁时放弃了湖南师范学校的教席,去了法国。不过,他直到1927年才成为共产党员。
“我和一些湖南学生一道去了北平。不过,尽管我协助组织了这场运动,新民学会也支持这场运动,但我却不想到欧洲去。我觉得我对自己的国家还不够了解,把我的时间花在中国,会更有好处。当时,那些决定前往法国的学生向现在的中法大学校长李石曾学法文,但我没有这么做。我有别的打算。
“北平的生活费用对我来说似乎太高了。我是借了朋友们的钱去首都的,一到那里就得马上找工作。我以前在师范学校的伦理学教师杨昌济,这时已经当上了国立北京大学的教授。我请他帮我找份工作,他将我介绍给大学图书馆的主任。这位主任就是李大钊,他后来成为中国共产党的创始人之一,后被张作霖杀害。李大钊为我安排了图书馆助理馆员的工作,我每月可以领到一大笔工资——8元钱。
“我职位低,大家都不愿同我来往。我的一项任务是登记来图书馆看报纸的读者姓名,但他们大多没把我当成一个活生生的人。在那些来图书馆阅读的人中,我认出了一些新文化运动著名领袖,像傅斯年、罗家伦等,这些人我都非常感兴趣。我试图与他们谈谈政治和文化问题,但他们都很忙,没空听一个图书馆助理馆员讲南方土话。
“不过我没有气馁。我加入了哲学会和新闻学会,目的是在北大旁听课程。我在新闻学会遇到了一些同学,例如陈公博,他现在是南京方面的高官;再如谭平山,他后来加入了共产党,再后来又成了所谓‘第三党’党员;还有邵飘萍。特别是邵飘萍,对我有很大帮助。他在新闻学会当讲师,是一位自由主义者,怀揣炽热的理想,并且有着优秀的品质。他于1926年被张作霖杀害。
“我在北大图书馆工作期间还遇见了张国焘——目前担任苏维埃政府副主席;康白情,他后来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参加了三K党(!!!);段锡朋,目前是南京方面的教育部次长。在这里,我还遇见并且爱上了杨开慧。她是我原来的伦理学教师杨昌济的女儿。在我的青年时代,杨昌济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后来在北平,他成为我的挚友。
“我对政治的兴趣越来越浓,思想越来越进步。我和你讲过这种情况的背景。但我当时的思想仍然是混乱的。正如我们常说的那样,我正在寻找一条出路。我读了一些有关无政府主义的小册子,并且深受影响。有一位名叫朱谦之的学生和我往来颇多,我们经常一起讨论无政府主义和它在中国的发展前景。当时我赞成无政府主义的许多主张。
“我自己在北京的生活条件很糟糕。不过,另一方面,古都之美对我来说也不失为一种生动鲜活的补偿。我住在一个叫‘三眼井’的地方,与另外七个人合住在一个小房间里。当所有人都躺在炕上时,几乎挤得透不过气来。想翻身的时候,还得和两边的人提前打好招呼。
不过,在公园和故宫广场,我见到了北国的早春。当北海仍结着厚厚的冰时,我见到了盛开的白梅,见到了北海边的杨柳,柳枝上挂着冰凌。这让我想起唐代诗人岑参笔下的画面,他曾这样描写北海冬日玉珠挂树的景象:‘千树万树梨花开’。北平数不尽的树木不由令我惊奇和赞叹。
“1919年年初,我跟要去法国的学生一起到了上海。我只有到天津去的车票,到那里以后不知道怎么再往前走。不过,俗话说得好,‘天无绝人之路’。幸运的是,有个同学从北平孔德学校得到了一笔钱,他借给我10元钱,这样我就能买一张到浦口的车票。在去南京的路上,我在曲阜逗留了一下,去瞻谒孔子的陵墓。
我见到了孔子的弟子们濯足的那条小溪,见到了圣人幼时居住的小镇。在具有历史意义的孔庙附近,我也见到了相传由孔子栽种的那棵名树。我还在孔子的著名弟子颜回曾经住过的河边驻足停留,并且见到了孟子的出生地。在这次旅行中,我还登上了泰山,这座山是山东的圣山,冯玉祥将军曾在此隐居,还写下了爱国的对联。
“不过,当我到达浦口时,又是身无分文,还没有车票。没人能借给我钱,我不晓得要怎么离开浦口镇。最糟糕的是,我唯一的一双鞋被贼偷走了!哎呀!我该怎么办?不过,又是‘天无绝人之路’,我交上了好运。在火车站外面,我碰到了湖南来的一位老朋友,他成了我的‘活菩萨’。
他借给我钱买了双鞋后,那笔钱还够买一张去上海的车票。就这样,我平安无事地完成了我的旅程……一路盯着我的新鞋。到上海后,我得知已经筹措到大量钱款,协助把学生送往法国,还提供了一笔钱帮我回湖南。我把朋友们送上轮船,然后就动身回长沙了。
“记得我第一次到北方去的旅途中,还有过这些游历:“我曾沿着洞庭湖散步,绕着保定府城墙走了一圈。我曾在北海的冰上漫步。《三国演义》里有名的徐州城墙,还有历史上同样享有盛名的南京城墙,我都逛了一圈。最后我登上了泰山,瞻仰了孔墓。当时,这些对我来说,似乎不亚于我在湖南的经历和徒步旅行。
“当我回到长沙的时候,我更直接地参与到政治中。在‘五四运动’后,我将大部分时间投入到学生的政治活动上。我是湖南学生的报纸《湘江评论》的主编,这份报纸对中国南方学生运动影响很大。在长沙,我协助创办了文化书社,这是一个研究现代文化和政治发展态势的组织。
这个书社与其他团体特别是新民学会,都强烈反对时任湖南督军的张敬尧,这是个坏蛋。我们领导了一次反对张敬尧的学生总罢课,要求把他撤职,并且派代表团到北平和西南地区进行反对他的宣传,当时孙中山正在西南积极活动。张敬尧查禁了《湘江评论》,以此报复学生们的反对。
“此后我代表新民学会到北平去,并在那里组织反军阀的运动。新民学会将反对张敬尧的斗争扩大化,把斗争变成了普遍的反军阀宣传活动。我担任新闻社社长,以促进这项工作。这场运动在湖南获得了一些成功。张敬尧被谭延闿推翻,在长沙建立起一个新政权。大约就在此时,新民学会开始分化为两派——右派和左派,左派坚持深刻的社会、经济和政治变革纲领。
“1920年我第二次到上海,在那里又一次见到了陈独秀。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北平,当时我正在国立北京大学。他对我的影响可能比其他任何人的影响都要大。那时,我还见到了胡适,我去拜访他,想要争取他对湖南学生斗争的支持。在上海,我和陈独秀讨论了我们建立‘改造湖南联盟’的计划。
然后我返回长沙,开始组织联盟。我在长沙得到一个教师的职位,同时继续在新民学会开展活动。当时新民学会有一个争取湖南‘独立’的纲领——实际上是指‘自治’。我们的团体对北洋政府很反感,认定湖南要是与北平脱离关系,就能更加迅速地实现现代化,因此鼓动与北平分离。那时,我强烈支持美国的‘门罗主义’,和‘门户开放’政策。
“一个名叫赵恒惕的军阀利用‘湖南独立’运动来谋取私利,把谭延闿从湖南赶了出去。他装作支持这场运动,拥护中国联省自治的主张。然而,他一当权就开始大力镇压民主运动。我们的团体曾要求男女权利平等,要求建立代议制政府,总体上赞成资产阶级民主政治纲领。
我们在自己的报纸《新湖南》上公开呼吁实行这些改革。因为省议会的大部分议员都是地主豪绅,由军阀任命,所以我们还领导了一次冲击省议会的行动。这次斗争的结局是,我们揭下了省议会的对联匾额,那上面都是些胡言乱语、夸大之词。
“冲击省议会的行动被视为湖南的一个重大事件,把统治者给吓坏了。不过,赵恒惕夺取控制权之后,背叛了他曾经拥护的所有主张,特别是他还用暴力压制所有民主的要求。所以我们学会把斗争的目标转向了他。我记得1920年有个插曲。当时新民学会为了庆祝俄国十月革命三周年,组织了示威游行,结果遭到了警察的镇压。
有些示威者试图在会上升起红旗,遭到了警察的禁止。示威者指出,根据宪法第12条,人民有集会、结社和言论自由的权利,可警察不听。他们答道,他们到这里来不是为了听宪法课,而是要执行省长赵恒惕的命令。此后我越来越确信,只有通过群众行动赢得的群众政治权力,才能确保实现有力的改革。
“1920年冬天,我头一回在政治上将工人们组织起来。在这一过程中,马克思主义理论和俄国革命历史的影响开始对我起指引的作用。我第二次去北平期间,阅读了许多有关俄国的书籍。我热切地寻找当时能够找到的极少数中文版的共产主义著作。有三本书特别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帮助我建立了对马克思主义的信仰。
我接受了马克思主义,相信它是对历史的正确解释,之后就再也没有动摇过。这三本书分别是:陈望道译的《共产党宣言》,这是中文出版的第一部马克思主义著作;考茨基写的《阶级斗争》;柯卡普写的《社会主义史》。到了 1920年夏天,我已经成为一名马克思主义者,无论是在理论上还是在一定程度的行动上。而且,我从此也自认为是一名马克思主义者。就在那年,我与杨开慧结了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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