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几天,就到了老舍先生舍身反抗“四人帮”迫害的忌日——8·24。为追念这位文化大师,我来到他的儿子舒乙家。
对于世人而言,大师是一个神话。但对于儿子来说,大师无论多么令人高山仰止,他永远只是父亲。老舍先生死后,舒乙陪伴父亲度过了一个漆黑的雨夜。他摸了父亲的脸,拉了父亲的手,把泪洒在父亲满是伤痕的身上,他把人间的一点热气当做爱回报给父亲……
舒乙回忆道:我真正懂得父亲,是在他去世之后的日子。我看了他的全部著作,采访了他的很多朋友。我发现大家之所以敬仰他,不光是因为他写出了许多优秀作品,更因为他炽热的平民情怀。
父亲一直把自己称为平民“写家”
舒乙说,父亲成了作家以后,却一直把自己称为平民“写家”。在他看来,写家就是以写作为职业,像车夫和木匠一样,是一种营生,是谋生的饭碗。这种心态和他自己也是个穷人有关。
父亲出生在北京下等人居住的小羊圈胡同(现改叫小杨家胡同了)。那天是狗年的腊月二十三,北京最冷的日子。年过 40 的奶奶生下父亲后因失血过多昏了过去,是已出嫁的大姑及时赶到把父亲暖在怀里,才未冻死。
父亲一岁半的时候,当护军的爷爷阵亡于和八国联军的巷战中。因此,父亲不记得爷爷的音容。以后的日子全靠奶奶替人家洗衣服、做针线活儿和帮佣支撑。奶奶没有足够的奶水,父亲是吃米汤和稀糊糊长大的,3岁时还不会讲话和走路。
一次,八国联军入城挨家搜索财物鸡鸭。闯进我家门后一刺刀先把老黄狗刺死,而后入室搜索。他们走后,奶奶把空衣箱搬起,才发现了躲在下面的父亲。他从洋鬼子的刺刀下面捡回来一条命。
以至多少年后,父亲无论在哪里,只要一闭眼,小羊圈和那个诞生了他的小院子就真真地回到眼前,他就看见自己苦命的母亲和自己不幸的童年,心中充满一种悲凉感,不由得常常满腔激愤。“门洞只有二尺多宽……影壁是不值得一提的,它终年的老塌倒半截……院子东西长,南北窄,地势很低,每逢伏天夜里下暴雨的时节,全家人就都要坐到天明,以免屋顶忽然塌了下来,同归于尽……那里的一草一砖都是我的生活标记。”
父亲曾3次大规模地把小羊圈和诞生了他的小院子写进自己的小说。最早的一次是《小人物自述》;第二次是《四世同堂》;第三次是《正红旗下》。父亲在小说中把小羊圈当做地理背景和活动舞台,演出一幕又一幕20世纪上半叶苦难中国的悲壮史剧。 这3部小说都是被公认的父亲杰出的作品。这也许出于巧合,也许完全是必然。因为,若换一种幼年生活,很难想象小羊圈是否还会在父亲作品中出现。
老舍先生是在北京的贫民小胡同中生长起来的作家,就像他多次描写过的北京城墙砖缝中的小枣树一样,土壤、营养都贫乏到极点,可是它依附在母亲——雄伟古城的胸口上,顽强地钻了出来,骄傲地长成了树,一棵别具个性的大树!
父亲的写作源泉是北京的平民生活
舒乙说,父亲生在北京,长在北京,25岁之前一直住在北京,其后隔了25年,到了50岁又回到北京,直到去世。也就是说,他一生的大部分时间是在北京度过的,是个地道的北京人。因此,北京的平民生活是他的写作源泉。
父亲曾写道:我的最初的知识与印象都得自北平,它是在我的血里……那里的人、事、风景、味道,和卖酸梅汤、杏儿茶的吆喝的声音,我全熟悉……像一张彩色鲜明的图画浮立在我的心中。
父亲还写道:我所爱的北平不是枝枝节节的一些什么,而是整个儿与我的心灵相黏合的一段历史,一大块地方,多少风景名胜,从雨后什刹海的蜻蜓一直到我梦里的玉泉山的塔影,都积凑到一块,每一小的事件中有个我,我的每一思念中有个北平……真愿成为诗人,把一切好听好看的字都浸在自己的心血里,像杜鹃似的啼出北平的俊伟。
由此可见,对故乡北京父亲有一种近乎神圣的敬爱和依恋。
父亲的代表作,一般公认的有以下几种:长篇小说《离婚》《骆驼祥子》《四世同堂》《正红旗下》;中、短篇小说《微神》《月牙儿》《我这一辈子》;话剧《龙须沟》《茶 馆》。这9部代表作,全部是取材北京的。可以说,父亲作品中最精彩的部分是写北京平民生活的。
从时间跨度上看:父亲的处女作《老张的哲学》写 于1925年,是写北京的,当时他26岁;他的压卷作是小说《正红旗下》,写于1963年,也是写北京的,当时他已64岁。也就是说,他写了一辈子北京的平民生活。从数量上看,父亲长篇小说的百分之六十是描写北京的。1949 年以后他写了 14 部大型话剧,除《西望长安》和《神拳》各有一幕发生在北京,其他全以北京为背景地点。
父亲描写的北京是相当真实的,山水名胜古迹胡同店铺基本上用真名,大都经得起实地核对和验证。这些真地名在他作品中一共出现过 240 多处。这个庞大的数字,不仅构成父亲作品的一大特点,而且为作品增添了强烈的立体感、真实感。
如今,看得见、摸得着的老北平早已成了形单影只的孤砖片瓦,唯有老舍先生的作品像个和气的老伙计,热情地张罗着人们到老京城里来看平民生活的“清明上河图”,来看那些踪迹难寻的小茶馆、大杂院和热闹的街巷、车行、庙会……
父亲把最感人的作品都献给了平民
舒乙说,从小在“苦汁子”中浸泡长大的父亲,对旧中国底层穷人有着心心相通的生命体验。他始终牵念于他们的生存状况,对他们充满了深厚的同情,他说“剥去他们的那些破烂污浊的衣服,他们会和尧舜一样圣洁、伟大、坚 强!”他希望通过自己的作品唤起他们对悲惨命运的抗争,希望孩子不再穿不上裤子,男人不再卖命,女人不再卖肉,都能过上人的生活。
因此,父亲笔下的人物都是北京最普通的平民,从车夫、棚匠、教师、巡警、职员、商贩、暗娼、拳师、老妈子到唱戏的、相面的、剃头的、看坟的、听差的、卖苦力的……“浮在记忆上的那些有色彩的人与事都随手取来,没等把它们安置好,又去另拉一批,人挤着人,事挨着事……”可以说,北京平民从事多少行业,父亲笔下就有多少种身份的人物,他几乎写遍了三教九流、五行八作。
走进老舍先生笔下的平民世界,我们认识了祥子哥、月牙儿姑娘、刘师傅、周掌柜、牛牧师、王举人、张老师、高秀才、范参谋、储所长、唐巡长、孙排长、毕科长;认识了祈老太爷、庞四奶奶、侯三姑、彭六嫂、陈寡妇、常妈、王妻、赵姐;认识了大牛儿、大白猫、大蚂蚁、大傻杨;认识了小二德子、小刘麻子、小宋恩子、小吴祥子和老楚、老冯、老李、老邱、老郑……
老舍先生毕生倾其笔力构筑的庞大的北京平民生活景观,是对中国现代文学发展的一个独特贡献,他也因此成为以描写平民著称的作家。
父亲是第一位用平民口语创作的作家
舒乙说,为使自己的作品更贴近平民,父亲给自己提出的奋斗目标是,用平民最通俗最生动的口语,描写复杂的心态、事物、风景。
这是破天荒的大胆写法。现在,这种写法已经司空见惯,而且成了光荣的传统。但是,在当时, 在 20 世纪 20 年代,这种写法是带有革命性的转变,并不为所有的人接受,不少人就指责他的文字太缺乏书生气,太俗,太贫,近于车夫走卒的俗鄙。父亲曾大声地回答过这种指责:“我一点也不以此为耻!”
所谓平民的口语,就是北京方言。北京话素以轻快幽默生动闻名天下。父亲得了地利之功,节 选、加工和改造了北京方言,创造了一种仅仅属于他自己的,并不是记录型的所谓“京片子”,并用它进行文学创作。用父亲的话来说就是:用自己的笔去沾那活的、自然的、北平话的血汁……把顶平凡的话调动得生动有力,烧出白话的原味儿来;同时又在俗白中追求讲究精制的美,使之简洁凝练,准确精当,有思想、有味道、有嚼头。
由于父亲创作的语言平民化,他的作品常常传达出让人遇到知己的亲近感,读起来就像在和邻家的大爷大娘兄弟姐妹说话一样。这种亲近感不单纯是技巧的产物,更是父亲真挚的情感流露。
老舍先生不愧为“语言大师”。他的语言不仅服务于表现平民人物的需要,而且被誉为最活泼的、最俏皮的、最有音乐性的、最流利的和最上口的语言体系,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中独树一帜,值得后人世代珍视它,研究它,学习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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