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1929年1月的赣南雨雪交加。红四军的战士们的脚下泥泞不堪。风吹雨淋,可他们没有多余的衣衫。衣单被薄,这已经是这支队伍自成立以来一直面临的问题。不止寒冷,他们还饥饿。搜集来的粮食在出发前全留给了守山的红五军,余下的一点点干粮早已吃完,而赣南人烟稀少,给养困难,他们已经很久没吃过一顿饱饭了。3600多名红四军战士,忍受着饥寒交迫的严峻考验,深一脚浅一脚地迈步在赣南的路上。他们以为,他们在这冰天雪地每迈出一步,就离井冈山的方向近了一步。他们每在赣南多呆上一天,就意味着离回井冈山的日子少了一天。早日回到他们心中的圣地井冈山,与战友和亲人们团聚,已经成为他们又冷又饿却依然无畏前行的信念。
可事情并不如他们所愿。红四军主力一离开井冈山,国民党李文彬旅、刘士毅旅即紧追不舍。红四军没有在外线把围困井冈山的国民党军引开,相反还掉入了他们的包围之中。在赣南大余,他们被国民党军包抄围困,战斗部署来不及安排,像样的阻击来不及组织,红四军即告溃散。四军高级将领,独立营营长张威、二十八团党代表何挺颖壮烈牺牲。2月初,红四军又在寻乌县圳下遭遇刘士毅两个旅四个团的强兵袭击,队伍又因寡不敌众被分割成几块,不得不各自突围,士兵死伤过半,红军领导人毛泽东、朱德、陈毅濒临险境,最终侥幸转危为安。而朱德的妻子伍若兰,就在这场战斗中被俘,枪杀后头颅挂在了赣州的城墙上。
得知伍若兰英勇就义的消息,朱德泪如泉涌,仰天长叹,悲痛至极。他关在屋里几天不肯出来。他觉得对不起伍若兰,在她被捕后,未能及时去救她。可在当时的处境下,红军自身难保,如何能救出她?
杨至成更是痛彻肺腑。一年前,他曾经操办了朱德与伍若兰的婚事。他庆幸敬爱的首长有一个知热知冷、志同道合的妻子,革命队伍里多了一位女中英豪。谁知她却过早地倒在了革命的征程中。杨至成的枪伤至今未愈,伤痛心痛,使他好久都寝室难安。同时,他对妻子的思念更加强烈了。伍道清离别时那双挥舞在空中的俏皮的手,一直晃动在他的眼前,那是战友告别的手势,也是爱人早点归来的召唤。他多想回到她的身边,她有困难时,他可以帮衬她。余暇时,他可以陪她在树林里小溪边散步,说悄悄话。她肚子里的孩子越来越大了吧?她拖着笨重的身子,能不能做好医护工作,又照顾好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大军突敌围,关山度若飞。今朝何处去?昨夜梦未归。”也许只有过经历生离死别的人,才能体味到陈毅这首诗的含义。
思念是一种美丽的孤独,也只有在思念的时候,孤独才显得特别美丽。思念也是一种幸福的忧伤,一种甜蜜的惆怅,一种温馨的痛苦。杨至成最初以为,红四军此行,不过是一次短暂的出征,用不了多久,他们很快就会回到井冈山,回到那个温馨的家园,继续和心爱的妻子一起吃红米饭南瓜汤,并肩战斗于井冈山的各大哨口。到那一天,他和伍道清,就又可以于夕阳西下时在树林里散步,依偎,看那满山的兰花、菊花。他们的孩子,说不定已经降生,小可爱的一笑一颦,都会醉了他们的心!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围魏救赵”的计划被打破,井冈山是回不去了,短暂的离别成了没有尽头的分离。
心爱的道清,此时此刻,你在哪里呢?
7
杨至成当然不会知道,经过战火洗礼过的伍道清,挺着大肚子的伍道清,爬过了井冈山主峰的悬崖峭壁,虽然与战友们从井冈山突围成功。可是,在遂川县大汾时,伍道清没有跟上队伍,被打散了。
国民党武装无所不在,她穿着军装,一旦被人发现就有被逮捕的危险。而乡间小道,人迹罕至,正适合东躲西藏。伍道清来到了离大汾二十多里远的七岭村。这是个依山傍水的小村庄,鸟雀无声,一派平静安详的气氛。又冷又饿的伍道清,以为自己脱离了危险,可以凭一个流浪孕妇的身份,叩响任何一扇门扉,讨一口吃食,然后再做其他打算。她当然不会发觉,村庄的某扇门后,有双歹毒的眼睛盯上了她。
一个土豪没有子嗣,他需要有人续上香火,大腹便便又无家可归的伍道清,正好可以满足他的心愿。在那个天高皇帝远的小山村,她被土豪关在废弃的石灰窑里,一关就是四个月,直到生下一个男孩。那是杨至成与她的爱情结晶。没有接生婆,她忍受着剧痛,忍受着血污发出的难闻气味,咬断了脐带。在那个石灰窑,她呆了四个月,每天只能吃一餐饭,喝一点水,却见不到半缕阳光。
从此,伍道清的命运急转直下。为了孩子,她被逼嫁给了土豪家的长工。后来,她又生了两个孩子。当年的红军女战士,成了养家糊口的农妇。她经常与长工一起上山砍柴,再挑到镇上去卖,换来一家大小的吃喝。 大汾圩镇商铺林立,赶圩的人络绎不绝。背着枪的国民党地方武装人员依然随处可见。可没有人会从这个一身汗臭形象邋遢穷酸的女人身上,看出当年的女红军的影子。没有人会从她大声吆喝爆出的湖南口音中,听出除之后快的“共匪”的蛛丝马迹。
伍道清去池塘里洗刷。她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她看到自己的脸木讷,愁苦,并且衰老。而身上的衣服,补丁连着补丁。她看到她的体态,粗鄙不堪。她顿时一阵恍惚。昨日熟悉的枪炮声恍如隔世。那在离她现在栖身的小村庄仅百里外的井冈山曾经的战火和爱情,是否真的发生过?是否真有过美好的花朵,在她的头上盛开过?她是否真的陪护过一名叫杨至成的伤兵,然后让他成为了她的爱人?
杨至成与伍道清的孩子,成了土豪的掌上明珠。孩子渐渐长大了。他对她视若不见,稚嫩的脸上,露出被刻意教唆出来的冷漠。她经常看到他,却不敢相认。他有一张酷似杨至成的脸。她常常在劳累过后,面对夕阳,痴痴地痛苦地怀念,她真正的爱人杨至成。红军里的大英雄杨至成,如今是否还活在这个世上?生逢乱世,这个最容易被子弹认出的人,也许八成已不在人世了吧?
伍道清一次次挑柴,来到大汾镇。市场商铺林立,人声鼎沸,背枪的国民党兵随处可见。她渴望遇到红军队伍,哪怕是地方赤卫队都行。那样,她也许能打听出杨至成的下落。然而,即使打听到他还活着,又能怎样呢?她已嫁他人,不再是杨至成的人了。尽管她的心底,始终爱着的想念的,还是杨至成。
偶尔,她也想起伍若兰,想起段子英、伍春林、伍飞悦,想起当年从耒阳一起上井冈山的每个战友。不晓得他们怎么样了?是否夺回了井冈山?若兰她们还活着吗?在这个闭塞的小镇,她得不到任何有关红军的消息。小镇的人们,也不会从这个一身汗臭、形象邋遢的女人身上,寻找到当年女红军的影子。愁苦伴随着衰老,伍道清不再是井冈山上的一朵花。那些热烈的战火、血染的爱情,恍如隔世。她甚至怀疑,那些往事是否真的发生过?
1936年,伍道清命运的箭头再一次拐弯折向。遂川小山村的生活实在过不下去了,她带着长工丈夫和两个孩子回到了自己的老家湖南耒阳。可料想不到的是,她的归来让她的父母感到脸面全无。她蓬头垢面满身补丁的不堪模样让父母感到恼怒。她的父亲,一个在当地自恃有头有脸的人,拒绝担当一名目不识丁的长工的岳父,两个脏兮兮的乡下孩子的外公。他把伍道清的长工丈夫和乡下孩子赶出了家门。而伍道清,选择了留在湖南耒阳老家生活。不久,她重新与一个当地做小生意的、脾气暴躁的黄姓男子结了婚。而她与杨至成的孩子,哪怕她多次打听,永远下落不明。
1929年1月,井冈山失守了。可真正失守的何止是一座山,还有无数如伍道清一样的普通人的命运。随着井冈山的失守,在突围中掉队的伍道清的人生从此漏洞百出。出身不凡知书达礼的伍道清,井冈山英姿飒爽的女红军战士伍道清,井冈山红军军官、战斗英雄杨至成的妻子伍道清,在不堪现实的驱赶下交出了她的梦想、尊严、青春和爱情,彻底蜕变成了一名底层的、卑微的家庭妇女,一个在乱世中无所适从的苦命女人,一个悲剧故事的主角。
8
伍道清生死未卜。杨至成失魂落魄。一个月后,彭德怀率领着最后冲出来的两百八十名红五军战士与红四军在瑞金会合,杨志成逮谁问谁:有没有见过他的妻子伍道清——大肚子的,红军医院护士伍道清?可所有的人都摇了摇头。
伍道清下落不明。杨至成茶饭不思。数日后,红五军根据前委扩大会议安排重返井冈山,杨至成不断地托付红五军的战友,帮忙查询伍道清的生死音讯。井冈山音讯全无。杨至成忧心忡忡。他跟着红四军在赣南和闽西之间兜圈子打游击,可他的心一天也没有离开过井冈山。井冈山告别时那只俏皮挥动的手,无时不在摩挲着他的心,把他的心都快摩挲疼了。
杨至成在四处寻找她多年未果后,认为爱妻已离开了人世。1934年10月,他参加了二万五千里长征,来到了延安,担任了抗日军政大学校务部部长。1938年,杨至成因身体状况不好,被中央派去苏联伏龙芝军事学院,边学习边疗养。当时,苏联正在展开卫国战争,杨至成一去八年,才回到祖国。那漫长的八年里,陪伴他的是对妻儿无尽的怀念。解放战争期间,他担任了东北民主联军总后勤部政委。在东北佳木斯,他与护士唐慧文结了婚。
1950年,他又投入抗美援朝的后勤保障工作中,被任命为中南军区后勤部部长,为中国人民志愿军输送后勤单位46个,五万多人,输送各种物质27万多条……
杨至成的职务一变在变。他的婚姻也多次发生变故。1934年,因为工作繁忙个人生活需要照顾,他与一名叫彭慧媛的19岁女子结了婚。后因红军长征不能带家属,他与彭慧媛被迫一刀两断。在延安,他也有过一次短命的婚姻。及至1946年他担任东北明珠联军总后勤部政委时,43岁的他与一名叫唐慧文的19岁女护士结了婚,从此结伴终生。
身中多处枪伤却大难不死的杨至成果然洪福齐天。离开了井冈山的杨至成如鹏鸟高飞雄鹰展翅。可即使身处高位,自己身边有佳人陪伴,他依然念念不忘伍道清。从瑞金到陕北,抗战到建国以后,他一直通过多种方式寻找伍道清。在苏联的八年里,他甚至几次通过国际邮线,写信到湖南耒阳伍道清的老家,打听伍道清的消息。在他的心里,伍道清不仅是他的爱人,也是在井冈山时期把他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的救命恩人,同时也可能是他们共同的孩子的母亲。
可是,要在这一直动荡不安的中国寻找一个叫伍道清的人,这对杨至成来说,是比大海捞针还难的事。杨至成可以管理好一支庞大军队十分艰巨的后勤保障工作,杨至成可以无中生有,可没有伍道清的任何线索,杨至成纵然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做到按图索骥顺藤摸瓜。几十年过去了,他费尽心机的寻找最终结果是,他没有找到伍道清的蛛丝马迹。杨至成想,他这辈子,可能也遇不上伍道清了。也许她早就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然而又有了意外。
1954年6月,原井冈山红军女战士伍道清,湖南耒阳街头的普通民妇伍道清,遇见了回乡探亲的一起参加湘南暴动的井冈山老战友伍云甫。老友相见分外高兴,两个乱世幸存者的别后人生一言难尽,但他们都为自己的活着而感到庆幸。伍云甫同时给伍道清带来了一个天大的消息:她井冈山时候的丈夫,她下落不明的孩子的父亲,那个叫杨至成的人,不仅同样历经劫数大难不死,并且成了全军身份显赫的人物,担任了中南军区副参谋长和后勤部长的大英雄,新中国战功显赫的大功臣!
伍道清悲喜交加。伍道清坐立不安。伍道清立即写信与中南军区联系。当她从中南军区的回信中得知他们的杨副参谋长兼后勤部长已因病去了杭州疗养,立即打理行装,从耒阳坐车扑向了杭州。在杭州她得知杨至成已于几天前转往山东青岛疗养院,又仄身扑向车站搭上了去青岛的车。
辗转几个省的旅途无比艰辛。可伍道清一点不觉得苦。她一反多年来在尴尬现实面前的忍辱负重,逆来顺受,变得亢奋,执着,不顾一切。她似乎迅速地回到了少女的时候,敢爱敢恨,遵从自己心中的命令。她要立即见到杨至成,看看他这些年成了什么样子。她想和他说说早年耒阳县城用来写标语的梯子,井冈山的野花,还有这些年她心中的苦。她相信这二十多年来自己所受的滔天大苦,只有他一个人能够懂得。她相信他同样像她一样想见到她,心里肯定也装了一肚子的话要对她说。是呀,他们曾经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一床被子下的夫妻,一条战壕里的战友。他们有太多共同的经历共同的记忆。她相信他们之间即使一句话不说,分别26年后的一个眼神,也会胜过千言万语。
她终于在青岛见到了杨至成。可那是怎样的相见呀——
是在一间病房里。她心中的大英雄,躺在一张病床上。他的身躯,埋在一床白色的被子下面,看不清胖瘦。他的脸,被锁在氧气罩里。氧气罩表面玻璃的反光,让他的脸有一些失真,看不到表情。从他的脸看,二十多年没见,他变胖了,也老了。对这样的一张脸,她感到陌生。虽然,他的五官的轮廓,还依稀可见过去的样子。
他闭着眼睛,对她的到来,既不表示欢迎,也没有拒绝。他的嘴,有些发黑,可一动不动,就像是石头刻上去的,不说一句话。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待25年前与他生死与共的爱人?他花了25年寻找的自己曾经的女人千里迢迢来投奔他,他怎么可以心安理得地躺在床上,对她视若不见?
可一切都不是他的错。他病了,是严重的心脏病。多年的军队后勤保障工作,已经让他操碎了心。上世纪三十年代到五十年代初期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中国军队,肩负着创建中央苏区,长征,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战争等等一系列艰苦卓绝的使命,绝对称得上是世界军事史上最辛苦的军队之一,而他这个军队后勤的大管家,自然也可以称作世界军事史上最忙碌最辛苦的后勤部长。他太累了,到1954年,他再也撑不住了,昏迷在青岛的疗养院里。
伍道清想不到是这样的结果。伍道清想到26年前,在井冈山,她与他的相见,也和这次有几分相似。那时他腹部和腿部中弹,昏迷不醒,是医生的救治和她的精心护理,把他从死神旁边唤回。这奇特的缘分,让他成为了她的爱人。而现在,他又在昏迷之中,他与她,却如有千里之遥。
伍道清想要和杨至成说说话的盘算落空了。伍道清忍不住开始哭。她哭老天爷对她不厚,千里迢迢来见自己二十多年前的爱人,他竟然是在昏迷之中。她哭自己的命苦,25年前一次似乎简单的分兵,一次看似偶然的失散,她与她的曾经以为可以天长地久的爱人,变成了相隔天涯二十多年生死两茫茫的两个人,她成了被凌辱被损害的底层妇女,被命运这个疯子肆意戏耍的对象,而他为国家立了大功,也受了大苦遭了大罪,成了眼前陷入昏迷的病人。他们都有了新的生活。他们都不在过去的轨道上。他们已经离当初的恩爱越来越远。世事如此难料,一切都覆水难收!
伍道清多么想等到杨至成从昏迷中醒来。她有太多的话还没有述说!伍道清想让杨至成能看看她,看看没有他的呵护,这些年她成了什么样子。可是没有等到杨至成的醒来,伍道清就决定离开。现在,她依然是个护士,他依然是一个病人。她依然怀有对他的护理的责任。她知道一个心脏病患者情绪不能过于激动,如果他醒来后看到了她,肯定会加重他的心脏负担。那么她的离开,就是对他的健康最有效的护理。她经过了这么远的旅途的颠簸,经过26年的歹命煎熬,可到了现在,她考虑的依然不是自己,而是他的健康!
伍道清已经看过杨至成了,她庆幸他的活着。她为他的功勋高兴。她的心愿已经了了,虽然没有和他说上话让他看她一眼有些遗憾。可她可以把心放下了。
这一天,是1954年8月4日。常言道:一夜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这对在井冈山艰苦时期生活了一百多天的患难夫妻,经历了生离死别,如今变成陌路之人,只有相视无言,失声痛哭,泪如泉涌。此情此景,谁看了都感到伤心,赶到命运如此作弄人!
伍道清走后,杨至成坐在病床上,眼睛望着窗外。他似乎看到了远方的那一座叫井冈山的山,25年前那一只夸张地挥动的俏皮的手。他知道,那只手在他的梦里挥动了二十多年,以后还将继续挥动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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