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评点《二十四史》涉及中国传统文化、历史的广泛内容。我想它的中心是两个:一、唯物主义历史观;二、现实性。
关于唯物主义历史观
毛泽东的历史观,写在他的著作的很多篇章里,不过有些是直接讲,有些是间接讲的。毛泽东读《二十四史》的评语,尽管分散,他的历史观的基本内容还是表现得很鲜明的。那些评语直接讲到历史观的内容,主要有两个方面:一个方面,是讲从客观形势出发来认识历史的演变和走向。再一个方面是讲个人,特别是重要人物在历史上的地位和作用。关于前面的那个方面,可以举出读《旧唐书》、《新唐书》评语。这些评语,极力称赞贾谊的《过秦论》、《治安策》。《过秦论》的关键是一句话:“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就是说秦朝的灭亡是由于六国统一以前和统一以后整个形势、格局变了,而当权者的认识、政策不变所造成的。《治安策》的关键也是一句话:“欲天下之治安,莫若众建诸侯而少其力。”也就是说客观形势紧迫需要削减各霸一方的诸王国实力,来适应全国走向进一步统一的要求。这都是从客观形势出发提出的对历史大变动和走向的看法。唯物史观与唯心史观的分野,关键在于是否把社会历史运动看做客观的过程。评语在这里正是照唯物史观来肯定贾谊的观点的。另外在读《续通鉴纪事本末》时也写有同样的话。宋理宗说,“纪纲万化,实出于心”。评语说“否,实出于物。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评语直截了当讲唯物论,反驳唯心论,不需要解释。
对于讲重要人物在历史上的地位和作用的这个方面,可以举《读三国志集解》对曹操的评语。《集解》上指责曹操自我宣传,奸雄欺人。评语认为那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李白的诗说“魏武营八极,蚁观一弥衡”,即认为曹操削平群雄,很了不起,比较合乎实际。这是指出认识历史要看到个人、特别是重要人物的作用,否则背离历史真实。我们知道,按照历史唯物主义,人自己创造历史,但人是在一定的生活资料谋得方式下,在一定的环境条件下来进行创造的。讲环境条件,是指出历史运动本质上是独立于人的意志的客观过程的根据;讲人自己创造历史,是指出历史规律不同于自然界事物的规律,人的思想活动在其中起着直接的作用。两者结合在一起,就是历史唯物主义的原则和要求。毛泽东读《二十四史》的评语,正是把这两个方面结合在一起的,所以他的历史观是鲜明的唯物主义历史观。国外有些人说唯物论是所谓“人的空场”,见物不见人,那是不符合事实的。国内也有论者说,唯物论的物就是衣食住行,那是掩盖事情的实质。唯物论讲物的地方,也讲与物密不可分的人,讲与一定的物处于相同或不同地位、受一定思想支配进行活动的人。唯物论讲物与物的关系大多是讲人与人的关系。见人不见物,或者见物不见人,都与马克思主义的唯物论毫不相干。
关于现实性
毛泽东评《二十四史》中,对于许多事件的分析,对各种人物行为、言论的评价,使我们很容易看出,他是怀着让人们从中汲取经验教训的目的,是密切联系社会实际的。《史记·陈涉世家》叙述陈胜起义以后脱离群众等情况,评语接连写着“一误”、“再误”。《后汉书·陈实传》讲梁上君子一段,评语说,“人在一定条件下是可以改造的”。《晋书·郭象传》讲,郭剽窃向秀的《庄子》注,评语说,“郭象无行”。《南史·韦睿传》,叙述韦作战亲临前线调查,爱护人民,每治理一个地方必有政绩。评语两处讲“躬自调查研究”,又讲“我党干部要学韦睿作风”。《新唐书·徐有功传》,徐向武则天请求不担任执法御史,说这个职务很危险,就像“鹿走山林,而命系庖厨”。评语说,“命系庖厨何足惜哉,此言不当。岳飞、文天祥、曾静、戴名世、瞿秋白、方志敏、邓演达、杨虎城、闻一多诸辈,以身殉志,不亦伟乎”。《新唐书·姚崇传》,玄宗打算以姚崇为宰相,姚先提出十个问题,要求玄宗表态。这些问题中包括执法从亲近中开始,不许宦官干政,禁止官吏在租赋以外向人民需索,允许臣下讲实话,“批逆鳞,犯忌讳”等。评语说“姚崇大政治家,唯物论者”,“如此简单明了的十条政治纲领,古今少见”。《新五代史·王彦章传》,王战败被俘,为晋所杀,评语说,“杀降不可,杀俘尤不可”。评点中还有多处对战争情况、战略战术得失、指挥人员优劣等的评说。它们实际上是毛泽东讲自己长期指挥战争的深刻认识,讲他的军事思想学说。凡此种种,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要引起“我党干部”的注意,从中获得教益。
中国最根本的现实,自然是社会主义道路和如何建设社会主义。《二十四史》上,不用说,没有社会主义的内容。但是毛泽东还是找到了一个地方来谈论这个问题。那就是他读《魏书·张鲁传》时写的长达1300余字的评语。从注明的时间上,知道那是写在北戴河会议作出《关于在农村建立人民公社问题的决议》以后,又在武昌举行会议,考虑对人民公社作一些调整的期间。评语讲了张道陵“五斗米道”以下历次农民起义中的平均主义思想,指出“其性质当然与现在马克思主义革命运动根本不相同”,而又拿它与人民公社做某些比较。人民公社等一类“左”的主观空想性的办法,根本不是什么社会主义,已经为历史所否定。我们这里要说的是,从评语中可以看出毛泽东在读书的时候是如何时时都在考虑联系实际,联系社会主义道路这个中国最大的现实。历史观属于思想认识或理论的范围,联系现实或参与实践则属于行动的范围。马克思主义理论的重要意义是它能够指导行动,要求把认识变为行动。毛泽东跟所有人一样在读书,又跟别人不一样,他是作为一个大思想家、政治家、实行家在读书。他跟所有人一样,读《二十四史》是想要了解历史,又跟别人不一样,是想着如何从对历史的了解来在行动上变革现实。他在评《张鲁传》时说,自己对历史没有研究。其实他关于《二十四史》和其他历史古籍的大量评语和考订,就是对历史的研究。但他跟通常的历史研究者对待历史不一样,就像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上所说的: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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