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树增:我感触最深的是,共产党官兵身后的一些百姓。他们常常让我落泪。我到山东沂蒙山采访,现在的老头还能唱一首歌,大致的意思是,最后一粒粮,拿去做军粮;最后一床被,盖在担架上;最后一个儿女,送到咱队伍上。山东、安徽的百姓包括后期东北的百姓,为什么能够跟着共产党领导的军队前赴后继?民心!百姓知道跟定共产党就有好日子,我们的队伍打赢了好日子就来了;我们的队伍打输了,打败了,我们的困难就来了。
我至今还能看到一些白发苍苍的老人,生活也不富裕,住着破房子,但是这个房子当时就可能是一个纵队的司令部,那些高级将领们就坐在他们家的土炕上,吃他们家烙的煎饼。孟良崮战役,国民党装备那么好,渴死、饿死多少人?空投不准,他们是没有水喝的。国民党进一个村,老百姓没有了,抓一个带路的给你带错了。共产党的军队还没到那个村,那个村早组织起来了。为什么?农民很实在。我想这一点是非常打动我的,也是我写《解放战争》最根本的动因,或者叫主题,就是水可载舟亦可覆舟。什么时候你背弃了人们,人们就抛弃你。要说这本书的主题,这就是主题。
张弘:陈毅说,淮海战役是小车推出来的。
王树增:陈毅的说法是有道理的。三大战役中,淮海战役是唯一一个兵力不占优势的,甚至还少一点。共产党军队以前是以优势兵力打歼灭战,所以毛泽东说淮海战役是一锅夹生饭,硬是一口一口吃下去了。夹生饭为什么能煮熟?我们主力兵团不占优势,但是我们背后有500万老百姓。国民党军队一律靠空投,从一颗子弹到一张大饼都是靠空投,我们不是。我们是几百万辆小推车,往上推粮食、推子弹、推弹药,往后拉伤员;我们没有野战医院,野战医院就是老百姓家。我在下卷专门写到这部分,是有具体数字的。伤员一进村,伤员的脚在外面,浑身都是血。孩子们看着心疼,拿玉米秆量量脚,赶紧做双鞋子,鞋底下写着“革命到底”,要不然就是“命大”、“富贵”之类的字。国民党伤兵哪有这样的待遇?
我们的官兵大都是翻身农民的子弟。父母送他当兵的时候是有道理的,老大在家种地,共产党给他分了地,终于可以吃自己家地里结的粮食,不挨饿,不给地主交租子了。老二,你得到部队去,不让狗日的再回来。就这么简单。采访中,什么最感动我?就是这个最感动我。
张弘:城市的情况呢?
王树增:内战的时候,每个城市知识精英都游行示威,反对这个腐败政府。像李公朴被国民党特务暗杀以后,美国大使司徒雷登有一篇著名的文章,名字叫《怎么忍心向那一颗蓝色长袍裹着的心开枪》。国民党政府的统治也只能用这个维持,但是维持不下去。
我专门捕捉到一个学生的回忆,共产党军队进入北平城的时候,他在坦克上写了几个字,“你们来了我们很快乐”。他认为,这些贪官污吏终于被打倒了,清静世界终于来了。因为那时共产党一不贪污二不枉法,官兵一致。你要不说他是大官,看不出来,穿的都是一样的。唯独例外的是,他有匹马,到了后期有辆美式的吉普车,而且没有私人财产。国民党不一样,所有的国民党高级将领,被抓住也好,逃亡也好,都是大箱子,里面都是金条——当时只有金条才是真正的货币。
我们的高级将领就是一匹马、一个警务员、一个公文包,多大的官都没有发财致富的想法。国民党有一个高级将领被西北野战军抓住后,彭德怀款待他,做了一盆面条。那时彭德怀是副总司令,国民党的将领就说副总司令这么艰苦,你们吃这样的东西,真是敬佩敬佩。彭德怀当时拍着桌子火了,说全国的穷苦百姓有几个人吃得上?我吃上面条算我享福了。你们这帮人认为不能下咽,这就是你们失败的根源。这是原话,是国民党将领被捕之后,临死时写的回忆录。这就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副总司令,除了毛泽东就是他了,多大的官啊!吃碗麦子面做的面条已经是奢侈了。这是最令我感动的。当然,还有官兵的奉献牺牲,这些东西让我思考最多。
我崇尚毛泽东在解放战争中给葭县县委写的那句话“站在最大多数劳动人民的一面”。毛泽东为什么给葭县县委写信?有一个小故事。胡宗南的军队占领葭县,使西北战场很别扭。彭德怀的部队总打不跑他,因为陕北很穷,没有粮食吃。最后说没有粮食也要打,要把胡宗南的军队打跑。就跟葭县县委说,能不能筹备三天的粮食,我们把这个县城拿下来。当时共产党的县长计算了一下,坚壁清野,把所有的粮食拿出来够部队吃一天;把地里的青苗割下来还够吃一天;把全县的驴、羊杀了还够吃一天。
打仗的时候,老百姓就牵着驴,赶着羊在后面跟着,供部队吃饭。打完这一仗以后,好几年之内,这个县都不见驴,老百姓吃观音土。所以彭德怀说老百姓是我们亲爹娘,所以毛泽东写了一句“站在最大多数劳动人民的一面”。如果这本书有主题,那就是“站在最大多数劳动人民的一面”,这也能解释共产党为什么能够最后夺取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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