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感兴趣的不仅仅是各种稀奇古怪的病,更感兴趣的是来自四面八方的病人带来的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的各种信息。这些病人当中有穿长袍马褂的老学究,西装革履的商贾学者,大大小小的领导干部,更多的是衣着朴素的普通老百姓。这在一个没有电视,缺少广播、报纸的年代里,不能不说是一个了解外部世界最佳场所和重要途径。尤其每天晚饭以后,已无病人,医院里的医生和学徒都会陪着值班医生闲聊。所有的医生都会把白天接触病人所传递的来自各个地区甚至全世界的各种社会新闻,都拿到此时来叙述、交换、比较、分析和研究。在信息手段非常落后的时代,大国小民仍非常清楚中苏关系交恶的原因,庐山会议之后中国政局的变化,大跃进、人民公社化后中国经济结构的调整。在今天的人们看来有点不可思议,但细想起来,手段的先进不是推动人类社会进步的唯一途径,追求科学,向往文明才是人类社会进步的不竭动力。
袁先生是个治病救人的名医,也是家乡的一位大学问家,他的遒劲充满张力的书法艺术作品,今天仍有许多经过精心镌刻之后用牌匾悬挂在当地的商店酒楼之中。袁先生熟知《红楼梦》、《三国演义》、《西游记》和《水浒传》这些著名文学经典里的主要情节设计,他在评析这些经典著作里复杂的人物关系时条理清晰,尤其对这些人物不同的角色地位相同的悲剧下场的归属结果解析得非常透彻。他解析《论语》形成的时代背景颇有独到的见地,他主张对孔子思想的学习和继承,要以原文为基础。他说,这样我们离孔子的思想只有一步之遥,如果以二手、三手研究资料为基础,我们离孔子的思想就有八步、十步之遥,渐行渐远,就可能离孔子十万八千里了。袁先生几十年前所讲对孔子思想学习和研究的原则,在今天仍有很强的现实意义和社会意义。
袁先生对他的学徒们讲解评析中国的历史文化是有其深刻用意的,和大学教育一样他是在给他的学徒医生们上选修课。他经常讲,一个好的中医大夫,不能没有中国传统历史文化作基础。袁先生对《红楼梦》一书,常有大量的篇幅借用中医大夫诊治病情、剖析病理、处置良方、善用医药作情节设计表示赞赏。但他也常以“美人首饰侯王印,尽是沙中浪底来”的诗句告诫学徒医生们,《红楼梦》再好,但不是医书,书中所涉方剂只可参考不可全信。他说,曹雪芹北方人也,所用草药大多取之北地,性干燥,且贵,常人用不起。而我们所处的江淮之地的草药,大多湿热,南北两地气候、水土相去甚远,切不可照搬混用,耗人钱财,误人性命。
袁先生当时所讲授的这些知识,我都比较在意,但凡被他所提及的书籍和报纸上的重要文章,我用各种办法找来阅读,包括当时报纸上发表的九评苏共中央公开信等重要文章我都看过,书及文章中许多精彩的章节和片段,我至今仍能记得。后来我常常思考家乡有袁先生这样的大学问者,是因为家乡特别重视文化教育的原因。家乡有许多没有上过学、没有读过书的人,他们都能熟记和讲解中国的四大名著;盲打算盘和下盲棋,常常成为人们一种时髦的竞技比赛。可能在过去盐城有太多的袁先生,也有太多的类似的小医院,他们既是历史和文化的传播者,又是信息和知识互相交流的集散地,自然培养教育和影响了许多好学上进的青年人。我想,在科学技术高速发展的今天,家乡像袁先生这样的知识和文化的传播者还能在少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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