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哥领了鲜红的高中毕业证书回来,就问是不是要参加高考总复习,要,得再交钱。叔叔不回话,一心将毕业证书贴上墙,比试半天太小只好作罢,这般鲜红的证书贴不上墙的确十分可惜。叔叔说:“你想想,要不要考。”叔叔让想,婶妈就认真想。儿子考上大学父亲就可以跟儿子满村喝酒,满脸放光的沿路打招呼,以后就有邮差来家里送信什么的,自然风光异常。婶妈从厨房出来,沾满菜油的手轻轻理了理枯黄稀疏的头发,说:“考吧。”
叔叔拍案而起,一句“你懂个屁”骂得全家鸦雀无声。他想想不过瘾,又补充一句:“你是猪,要当兵,晓得?当兵!”
我堂哥要参军了,多么骄傲、多么自豪。麻脸支书不肯,叔叔手中的劈山斧当天就劈在他大门上,叔叔摘帽了,理直气壮的。一起死吧,这日子没法过了,叔叔怒不可遏。
欢送宴上,心有余悸的麻脸支书吃得满头大汗,吃完就给堂哥戴红花。红花小,老太婆似的皱巴巴地在堂哥胸前乱晃。堂哥一步跨上手扶拖拉机,头也不回就走了。堂哥戴上红花还真有点模样,叔叔背剪双手啧啧称道。那几年中越边境有战事,报纸上就常常打出许多英雄。
我叔叔高兴哪,再不抓婶妈的头发。一张军属光荣之家艳红似血光辉灿烂。叔叔天天欣赏念叨着:还小我就知晓他有出息。婶妈的头发奇迹般黑厚起来,手心上的茶油勤勤快快地抹着居然油光可鉴。那一年是生产责任制,叔叔三亩多地的稻子长得绿油油一片好景象。
美丽可人的春天如期来到蹇畲村,山上漫不经心地开着许多红杜鹃,大片大片的油菜花金黄灿烂参差有致,空气中满是花粉、泥土的气息。偶尔有两只狗飞快的从田埂中窜过似在热恋之中。堂哥当兵转眼一年多了。怎么还不来信呢?叔叔疑惑地想。
就在这一天部队来信了,信上说堂哥光荣了。
婶妈一屁股坐在整簸箕谷皮上,大把鼻涕叭叭摔得老远,然后呜呜地嚎啕起来。刚开始哭得颠三倒四,后来就上了套路,一板一眼怀念堂哥短暂的人生。
心肝命啊,我的命苦啊,哦-哦-哦-
心肝命啊,你好狠心啊,哦-哦-哦-
叔叔的背突然驼了,成了真正的老头,他缓缓扶住桌沿坐下。怎么会呢,他喃喃地说,怎么会呢,我想不会的。
第二天很早婶妈觉得脚指头冰凉,摸摸被窝,空荡空荡的、冰凉冰凉的,打开门,刺骨寒风迎面扑来。好厚的霜,叔叔的脚印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地方。冻死他,冻死老骨头才好。婶妈发泄着胸中的愤懑,把门关上。
叔叔从部队回来,已快正月十五了。大红大绿的年轻人成群结队的晃荡,嘻嘻哈哈地插着双手晒太阳。叔叔去哪?从哪来?无人知晓,也无人感兴趣。
往年上头领导拜年早来了。我现在是烈属,慰问信肯定有我一张,叔叔胸有成竹。他天天吃了早饭站在门口,右手撑在额上眯起眼睛看太阳,站着打瞌睡。婶妈赶紧搬条竹椅扶他坐下。
那张“烈士之家”贴在正墙的最中央从前贴毛主席像的地方。婶妈纳闷着,一张红纸居然这般亮堂。
叔叔就这么在阳光下等着,初春的微风携带着人们的声音离他远去,他就这么等着。
红墙的光辉温暖着他,一张老脸也似在微笑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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