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叔叔欠了历史一笔债，或者说历史欠了我叔叔一笔债几十年没有勾销，一直到我堂哥长大了才有一线希望。

    我堂哥到了五岁，能走街窜巷乱抓小姑娘的黄毛辫子还不会说话。那天他舅舅买了两粒糖捏在他眼前晃动，堂哥一把夺过塞进嘴里。我叔叔说这小子哑巴，我婶妈说是哑巴。堂哥眼珠子瞪住他们，小脸憋得通红，石破天惊地呼出一声“毛主席万岁”。叔叔婶婶和他舅舅全愣住了不知所措。叔叔一把搂紧堂哥，抚摸他黑红的屁股泪流满面。婶妈抹着眼圈，他舅舅说我们家有救了。那时候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我堂哥天生是个聪明蛋。

    堂哥此后就受了宠。堂哥骑在叔叔脖子上上街打酱油买纸烟，叔叔站着说话堂哥在他裤裆下乱撞乱窜，叔叔从来不厌其烦。婶妈一骂堂哥，他就哭，不管有理没理，叔叔马上抱紧堂哥，飞起一脚踹在婶妈屁股上准确无误怦然有声，她几步踉跄才站稳。讨债鬼，我前世与他有冤，婶妈说。

    1929年五月初五端午节，共产党秘密组织农会四处串联。那天，天空异常平静，全然没有鞭炮声炸起。浓浓乌云忽明忽暗，太阳象打散的蛋黄。男人找出废弃的刀枪泡在水里，在石头上顿紧木把，霍霍地磨去红锈。孩子们边吃筷子上串着的粽子边看磨刀，眼神惶惑似狗。糯米煮熟的气味在村子上空缭绕弥漫，此起比伏的磨刀声惊心动魄，全村笼罩在激动的氛围中。第二天黎明时分更加神秘，这一关键时刻决定了蹇畲村在后来几十年的辉煌岁月里似旭日东升。关于这一天，县党史资料有如下记载：农历五月初六，暴动队联合行动，一举打下蹇畲，收缴了刘瘦猪的全部枪枝，又连日进攻马背山民团，横扫上坪一带反动民团，取得节节胜利。随后，这一带大大小小乡村都相继建立革命政权，这就是著名的蹇畲百人暴动。从此，民团土匪逃的逃，散的散，地主豪绅竞相向北逃命，南部红色政权得以巩固发展。蹇畲村百名壮丁钢刀利刃枕在头下，初六黎明个个起得及时。可我叔叔不。处在新婚蜜月中的男人脾性不好争斗，温顺似水，更何况叔叔当时刚满二十，被窝里有新娘子陪着，早晨起不来，我想谁都能谅解。

    人的成功靠运气、机遇、毅力和胆识，叔叔鼠目寸光，在那生死悠关的一瞬间，缺乏抛弃暖被窝的毅力，于是与成功失之交臂。想到这些，我为叔叔扼腕叹息。

    后来百人暴动队改为游击队。1936年，又改为中国工农红军闽西抗日讨蒋军，再后来活下来的全成了国家干部、人民公仆、群众领导，个个滚得肥头大耳、脑满肠肥，人前人后作指示、白天黑夜批文件。

    婶妈当时受到某种紧张气氛的恐吓，身体骤然间起了质的变化，整整三十年没有生育。直到1959年冬天，全国形势一片大好，人人坚信今后生活比蜜甜，某根神经才缓缓松动，在某个月黑风高的深夜和叔叔恩爱如新婚将堂哥炮制出来。

    蹇畲村成了全县屈指可数的革命基点村，几十年岁月里，我们村是革命的楷模、进步的榜样，除了叔叔家，每家都是军烈属。每逢春节，地县公社领导步行几十里进村拜年，鞭炮声从早到晚响个不停，全村沉浸在喜庆的硝烟中，一派欢呼雀跃的景象。领导挨家逐户贴上一张鲜红的春节慰问信，与户主握手拍肩，亲切地问寒问暖。只有叔叔唉声叹气，裹紧棉袄蹲在门口吸烟，烟雾从嘴鼻袅袅飘出，绕过眯着的眼，在发际间缭绕游移。

    评四类分子时，叔叔责无旁贷、理所当然地被评上。婶妈精心制作了一对棉膝垫，临批斗前，小心地替叔叔绑在膝上。批斗会上，下乡知青振臂高乎革命口号，群众群情激奋，响应热烈。叔叔一次次重复滔天罪行：“资产阶级思想作怪、儿女情长错过革命机会。”堂哥兴奋无比，告诉旁人台上跪着的就是他爹。婶妈充耳不闻，透过黑压压的人群，目光凝固在叔叔胸前的牌子上，表情肃然。

    “年代久远的事了，”回到家，婶妈替叔叔揉搓膝盖，边撩起衣角抹泪说：“怨谁呢？”

    每家的正墙贴满了光荣之家、慰问信等，红色浓淡不一，省报登载的长篇通讯《家家有堵红墙》让全村人满面生辉。在红墙的照耀下叔叔的日子过得暗淡无光，如丧家之犬夹着尾巴做人。堂哥一声“毛主席万岁”挽救了他们，脸上渐渐有了些许暖色。

    堂哥迷迷糊糊地读了九年书熬到高中毕业，为家里争到三张奖状：批林批孔积极分子、农业学大寨先进个人、首届毛笔字比赛鼓励奖，端正地贴在正墙中央，每张框上金色条纸，光彩夺目气派非凡，把上面紧贴着的毛主席他老人家衬托得和蔼可亲。万分遗憾的是，三张奖状都不是红底，无法与别人家的光荣之家相提并论。叔叔特意进城买了一把鸡毛掸子挂在边上，吃饱饭后，一边剔牙一边慢慢掸扫，比洗脸还勤快。

    某天黄昏，一只肥硕的蜘蛛横冲上奖状，停在上面思考一番然后再爬爬，又停下来忧忧郁郁地踱方步。婶妈猛然间发现大吃一惊，哆嗦着小心翼翼地靠近，脱下布鞋对准蜘蛛拍去，蜘蛛灵敏非凡，转身溜走，奖状上的鞋印却清晰如毕加索的抽象画。叔叔正好回家，扔下担子箭步一把揪住婶妈的头发死劲往墙上撞。叔叔咬牙切齿，婶妈护住脑袋嗷嗷低吼，就好象她的头是个葫芦，葫芦里装着灵丹妙药，叔叔危在旦夕非撞开吞下几粒不可。

    那鞋印奇迹般的洗不掉擦不去，道貌岸然，越擦越清楚。在以后的日子里，婶妈的头就遭了秧，叔叔抓她的头撞墙成了家常便饭。堂哥对父亲的暴行无动于衷，坐在门槛上吹口琴，节奏居然与撞墙声合拍。冤，前世的冤！婶妈痛苦地尖声呐喊。堂哥对母亲没有多少感情，他在父亲的怀抱中长大，叔叔坐在门口的小竹椅上抱他晒太阳，右手伸进内衣抚弄他的肋骨直到他上了五里以外的初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