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军是到过我们的村子的,这除了从村里的老辈人那里有传言外,我老屋“余庆堂”的一面墙上还保留着的当年红军的宣传字迹便是佐证。
老屋“余庆堂”很破旧了,四面外墙的另三面都已斑驳不堪,只有大门侧的一面墙却保存得相对完好,当年红军留下的宣传字迹就保留在这堵墙面上。墙是粉墙,粉墙上有一处红军宣传栏,该宣传栏长2米多,为拥军优属,宣传扩大红军队伍以及参加红军后的家属优待规定等内容。字是用毛笔书写的,竖式,行书字体,清秀,端庄,匀称,清晰,布局协调,外观优美。
听说村子里原本多处有类似这样的字迹,红军撤离后,尾随而来的国民党军队、地方保安团为了消除红军在当地的影响,对村子内所有红军在墙上写的标语口号和宣传栏进行过涂抹或破坏。族人为了保护这红军的遗迹,拿柴草遮掩,拿物件挡遮,致使这宣传栏逃过一劫又一劫,安然无恙、留存今天。七十多年的风风雨雨过去,“百年老屋,尘泥渗漉,雨泽下注”,老屋里多处的墙体都已松动或颓塌,多处的粉墙都已斑驳或脱落,即便宣传栏所在的这面粉墙上,也见横七竖八、一道道深深浅浅的划痕。有的是因堆放柴草划破的,有的是打钉挂物时用硬物刮坏的,毕竟岁月悠久了。但红军用毛笔书写在上头的字迹如嵌在上头,依然清晰、依然历历醒目。这处宣传栏,是小村当年红军活动的历史见证,也是村子里仅存的一处红军遗留下来的字迹。
小时候,我就住在这屋子里,还有堂叔一家人。因屋子很旧了,我们早些年就已从老屋里搬了出来,堂叔的几个儿子即我的堂弟们也从老屋里搬了出来,现在只有堂叔一人还留住那里,独守老屋。堂叔虽没进过“孔子门”(学校)斗大字不识几箩筐,但他懂得,那上头的字是当年红军留下来的,是有历史意义的,因此他把这堵墙称作“红军墙”,把墙上的字称作“红军字”,当了镇宅之宝似的珍视得很,也看顾得不含糊。
进出村子的路在没有改道之前,村人出村进村都得打从我们老屋前的晒谷坪里经过。晒谷坪前有一棵古桂树,古桂下有条长石凳和几个石墩,从村外上来的人经过老屋前,因爬坡爬得口渴气短了,多要一手抚摸着长石凳或石墩,并慢慢地把屁股移到上头,坐下来歇息一阵子,或讨一碗清水润润喉。坐歇在石条凳或石墩上歇脚喝水喘息的人,不管认字不认字,有意无意里都要面对了这堵墙以及墙上的字,知道这是一处红军留下的字迹,多半的人都会像面对一件古董似的,欣赏老半天。那一回,村里那位姓郑的教书先生第一次进村经过这儿,也坐在古桂树下的石条凳上歇息喝水,当他见到墙上留存的红军的宣传栏时,他的眼睛不禁一亮,视线拉直,并目不转睛地细细地端视了老半天,最后啧啧地摇着头称赞说:这字写得实在是好!
站一边里的堂叔听到了先生的评价,高兴得差点手舞足蹈起来,插嘴附和说:是啊!是啊!当年红军队伍里头还真有人才。话说回来,而你这位先生也真有眼力,懂得欣赏。
打从这以后,堂叔更是珍视了这堵“红军墙”,更是珍视了墙上的“红军字”,他还经常叫我们这些毛头小孩不要在上头乱刮乱划,也不要在墙面前堆柴草放杂物,更不要在墙面上头打钉挂物……总之一句话,要爱护这堵墙及墙上的字。
少不更事的年纪里,在初学毛笔字的那会儿,玩劣的自己就曾拿着毛笔蘸了墨水在上头描摹过作践过。那一回让堂叔给发现了,堂叔把我臭骂了一顿,有如一件心爱物让我给毁坏了一般,他心疼得不得了,还赶紧拿了蘸着水的抹布来仔细擦拭。可毕竟涂上的是墨水,怎么擦也无法完全擦净,至今还残留着自己涂鸦过的迹痕。当然,瑕不掩瑜,宣传栏的字迹仍清晰可见,仍楚楚可人,仍透着灵秀之气。回想自己无知的所作和劣迹,好不汗颜,真是对庄严的亵渎了。
墙上的字迹不但堂叔珍视,村里村外的人也都十分珍视。自解放以后,多少回政治运动多少回进村的工作队要来墙上涮标语,如一定要解放台湾,三反、五反运动,农业学大寨,割资本主义尾巴,提倡计划生育,提倡晚婚晚育以及一定要根治黄河一定要根治淮河等等等等,涮标语的人每一次来,堂叔都理直气壮地阻止说:行不得,上头有“红军字”。 涮标语的人一见到上头红军的宣传字迹,便作罢,便也自觉里转到别的地方去。
如今的堂叔已上年纪了,已不大干得动地里的活了。很多的时候,他就搬一张凳子,一个人坐大门侧里,默默地守着这座老屋,同时,他也守望着他心目中的这堵“红军墙”。
尽管宣传栏上的内容说的是昨天的事已经过时,但欣赏的人仍然是有的。偶尔有外乡人路过,来人的视线又正好对上了“红军墙”细细端视,堂叔的精神就来了,就屁股离开凳子站立起来,充当义务解说员,带着骄傲的口吻向来人解说一番。要是来人不急着走耐得性子,堂叔还拓展开他解说的内容,附带着一个真实的故事——毕竟同住过这屋,这个故事我不只听过三回五回了:
老屋“余庆堂”里是出过一个人物的,这人物不知其真实大名只知其绰号,其绰号叫“大路婆”, “大路婆”不是女的而是男的——我至今也不能理解一个爷们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女性化的绰号。我也曾向许多人打问过这个事,因大多的族人都不识字,因此最终都没有人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我能确切知道的是,“大路婆”是我爷爷的三弟,按辈分我得叫他三爷。三爷识得字,写得一笔漂亮的毛笔字,他曾在私塾里做过先生。红军从村子里经过,三爷就跟红军走了,换句话说三爷去当红军了。那时三爷才二十出头,还没结婚。可三爷走后,从此就再也没有回来,也少有他的音讯。听说红军长征出发时,从前线挂彩归来路过江西的一位乡人在江西就遇见过他,而且打过招呼寒暄了几句,便匆匆告别,因那时的三爷已是连长了,他正带领着队伍长征北上。可后来,后来就再也没有了三爷的消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