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海陆丰有这么一个例规:谁家的媳妇死了,一定要让娘家的人看过死者的面目以后,认为无可指摘,才得入殓安葬。要不然,娘家的怨言恨语,是说不完的;有时还会惹起一场人命官司,亲家变成了仇人。
有一次,东路有一个村庄就发生了一件这样的案子:
一个姓潘的农民,有一个只有六岁大的童养媳,跌进厕池里溺死了。
她的翁姑大哭了一场,便请人去告知女孩子的娘家,一边到城里去买了一副小小的棺材,办了几件殡服,专等娘家到来才入殓。
娘家住在西路的一个农村里,距这个村子大约有十五里地。按理,死者的父母闻知噩耗后,只要点多钟工夫就可赶来了。可是丧家从早上起,一直等到日头落了山,还不见有人到来。入夜了,也见不到娘家人的影子。
这丧家夫妇俩,都在四十开外,单生一个小子,还有这么个小媳妇,小日子过得穷苦难捱,就是今天的丧物,也还是东借西抹,才能置办起来的。现在三个人围着一盏绿豆似的省油灯,守着一具小小的尸体,相对着默默地流眼泪。那农民的老婆,想到死了人,又破财,更想到往后讨媳妇的难处,不禁又大放悲声,嚎嚎干哭着,直到天明。
翌日,娘家还是没有人来。
过了午,那具小尸体,还是静静地躺在草席上,不得入殓。她的眼窝、鼻孔,和那苍蓝色的小嘴巴,粘满了嗡嗡叫的绿苍蝇,赶也赶不开,真令人不忍一看。
黄昏时分,邻居们来对姓潘的农民说:“天气毒热,尸体放久了,恐怕要出味了,还是赶紧入木的好!”
有的邻居还对丧家力劝道:“你的亲家,定有要紧事情,离不开家。他是个老实头儿,想来不会埋怨你的;赶快埋了吧,免得看了惹人伤心。”
丧家经不住人们左说右劝,又觉着停尸过久了,心里委实万分不好过。便在众人的帮助下,把女孩子装殓,准备第二天一早,就抬出去安葬。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丧家的门口却拥了一大群人,口口声声,喊叫着要“打人命官司”。有的大叫:
“好自在,好省心,别人的女儿,又不是没父母生的,容得你活活苦毒死了!”
“别跟他客气,锅灶瓢盆,屋瓦门窗,快给我砸烂他的!”
一时吵吵嚷嚷,一窝蜂价,冲进屋里来了。但一瞥见棺材还停放在那儿,都不禁一愣,凶焰很快就息了。
原来,这是娘家的人到了。看光景,他们猜摸对方已经把死人埋掉了,因此,才说出这种难听的话来刁难丧家的。
这时丧家在棺材边找到了他们的对手亲家翁和亲家母,不由跪了下去,抽抽嗒嗒地痛哭着,把女孩子溺死的原委,对他们诉说了一番。
亲家翁夫妇毕竟是亲家,他们看见丧家这般苦光景,早就心软了,赶忙把亲家拉了起来。
蓦地,这群到来“打人命官司”的人丛中,有一个留着胡子的老家伙,却劲头十足,乱嚷一气。说丧家的这一套,全是捏造出来的花样,还一口咬定女孩子是给对方活活逼死的,务必要丧家赔条人命出来。
经他一挑拨,大家也就随声附和。亲家母先动摇起来了,她弄得披头散发,一手扭住丧家,口里直嚷着,要跟他告到县衙门去。
丧家一时失了主意,分说不得,只管大呼冤枉。
这么一来,邻居们都给惊动过来了。他们对着来人,百般解释,并且指天划地赌咒,证明女孩子委实是自己不慎,跌进厕池里溺毙的。还把那姓潘的夫妇俩,平时怎么怎么疼爱女孩子的细情末节,数说了半天。
看看大家的情绪,又转为和缓一些了,满以为一场风波,就此平静下去了。
只见那个留着胡子的老家伙,这时却拿起了三尺长的旱烟管,把棺材头敲得咯咯作响,对丧家说要开棺看个究竟。若有一丁点儿跷蹊,那是无论怎么也不肯干休的。
按照海陆丰的风俗,棺盖一钉牢,就不可再行撬开的了。况兼这口小小的棺材,是用薄板装钉而成的,若一搬弄,说不定会把木板撬得四分五裂,这将是对死者最残忍不过的举动。
丧家和邻居们,猜到这无非是娘家责怪没有等他们到来,就擅自先行装殓,才故意提出这个苛刻条件来的。于是,邻居们又不得不作好作歹地对来人求情,并答应由丧家办一顿好酒饭,请大家饱吃一场,就此散去了事。
众人都还没有表示可否,可那个留着胡子的老家伙,满脸凶相,已经先在嘴里嚷出了一万个“不行!不行!”任人鼓破了舌头,也难说软他的心。这可惹得丧家和邻居们都生气了,也就变了脸色,问他到底要怎么的。
那家伙气势稍软一些,答道:“看在亲戚面上,送给我们各人二丈红彩,发发利市,从此罢了!”
这话竟把丧家吓呆了,眼看他们来了三十多人,这岂不是要花上六七十丈的红布了!这个数目,丧家哪里措置得来!
正在难解难分的当儿,忽然有人欢叫道:“呵!湃同志来了!湃同志来了!”
一点也不错,彭湃到这村来了。他是来扩大农会组织的。前些时,他在这一带成立了农会,吸收了一批先进农民参加。不过,入了会的农民,一时还看不到组织起来的好处,信心不大;尚未入会的农民,更不相信农会有多大力量,能给他们带来多大好处,以致工作进行得并不怎么得心应手。因为交租的季节还未到来,农民们还没有面对面地跟地主办过交涉,究竟谁强谁弱,不可预料。而对于彭湃的宣传鼓动,也是抱着“听听热闹”的态度,有的农民还认为他是吃得太饱了,无事可干,到来散散心,消磨时日的。
当下,见他又来了,大家一时都记起他说过的:“农会是为农民解决一切困难的会”这句话来,都围上来悄悄地对他说明因由,要他评评理。
彭湃弄清情况后,知道丧家还不是农会的会员,但他此刻却把他当作会员看待。便分开众人,挤到“打人命官司”的那伙人跟前,笑着问他们:这么大清早,来干什么的?
亲家翁和亲家母还未开口,那个老家伙,已先挺身而出,理直气壮地说道:
“来打人命官司的!敝族的人!让人家苦(虐待之意)死了,终不成就这样罢休了!?”
“你亲眼看到她让人苦死的吗?”彭湃好不诧异地问道。
那家伙眨巴着双眼,无话可答。隔了半晌,才理屈地说了一句:“要不,怎么不等到我们到来,就把棺材钉上了呢?”
“要是你们再不来,那就永远也不用入殓了?”彭湃心平气和地反问他。
“这是老规矩,十天半月也说不定!”老家伙竟撒起赖来了。“不照规矩行事,就必定有跷蹊!”
彭湃知道他强词夺理,便不去接他的口,只冷冷地问他:“你是女孩子的爸爸,还是什么?”
老家伙看了一眼旁边的亲家翁和亲家母,竭力摆出一副老大的架子答道:“我是她的老叔公,她的父母也在这儿。只因为我是喝头杯酒,说头句话的族长,我有权干涉这宗人命关天的大官司!”
彭湃不去理他,只把亲家翁夫妇请进一间小屋子里去,柔声柔气地对他们询问了一阵。
这夫妻俩原是老实农民,当听到女儿溺毙的消息,除了悲恸之外,本想立即到来,跟亲家们对哭一场。可是他们的族长,闻知这事,却横加阻止,说这般随便,未免太辱没本族的威风了。并出了个鬼主意,故意拖延时间,好让丧家左右为难,又去纠集了几十条大汉子,以索人命为名,到来向丧家勒索财物。这种勾当,那家伙已经干过好几次的了。
彭湃从他们的口中,了解到这个族长,就是这么个倚势凌人的恶霸。彭湃向这对夫妇俩,解说了一遍“穷人爱穷人”的道理之后,便又走出来,故意问那家伙道:
“那么,你现在打算怎么样?“
这老家伙自从彭湃出现之后,就在一直留意他的神情举动。在他看来,这个穿着褪色的平常衣服,赤着双脚,留着向后梳的分头的后生,八成是本村教蒙学的穷教师。他本来已经万分不自在的了,现在又听到对方竟这般质问他,不觉威风大作,把胡子一翘,提高声音道:
“怎么?我凭良心说话,照老规矩,着他(指丧家)每人给二丈红彩,发发利市罢啦。若要含糊抵赖,哼!衙门八字开,管教你无事能进去,有事出不来!我看你这位教书先生,怕也担不了这场官司!”话说完,还是气虎虎地瞪着彭湃,狠狠地问了一声:“你是不是教书先生?我们亲戚家的事,何用你来管?”
彭湃没有摆明自己的身份,只微微笑了一下道:“我生来就喜欢管闲事,你要人家的东西,也得两相情愿才成。你有你的老规矩,俺们也有俺们的新章程……”
“什么章程?”那家伙抢着问。
彭湃道:“给你看一下,你就明白了!”
他说着,便去把全村的男男女女,包括在会和不在会的农民,都集合在一起。村里的人,碰上这种稀罕事儿,不等邀请,已先自动来参加了。少说也有三百人,把村里一块空地全挤满了。又请对方的那群人也集合在一边;这群人不知底细,也就只好由他去安排。
然后,他找来一只高脚凳,高高地站了上去,对村众宣布了刚才发生的事情,随即高声发问道:
“各位兄弟,潘家兄弟的小媳妇是怎么死的?”
村众们一条声回答:“她自己跌下厕池溺死的!”
“你们亲眼看见的吗?”
“怎么不是?随手捞起来,已经没救了!”
彭湃又问道:“现在这个族长,要每人赏给二丈红布,世界上有这样的道理吗?”
“吙!什么?”村众大嚷起来了。
彭湃又补充道:“若不答应他,这个靠官倚势的族长,就要跟俺们打官司,大家的心意怎样?”
听说要打官司,大家一时都拿不定主意,会场上显得一片静寂。
彭湃继续道:“各位兄弟,俺们农会的会员,每人出两毫子,包能把官司打赢,两毫子,办得到吗?”
大家听说只要出两角钱,都热烈地连声呼应道:“办得到!办得到!”
彭湃愉快地笑了笑,回头对那家伙道:“俺们农民兄弟的话,听见了没有?”
那家伙开始现出怯阵的神色。这时候,他才领略到这个“穷教书”的手段厉害,并且开始在心里懊悔着:时辰不吉利,竟撞到太岁头上来动土!但他还倚仗自己是个族长,农民是不敢怎么他的,便装着傻相,一声不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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