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五年袁世凯在北京称帝以后,派了龙济光来广东做都督。龙济光到广东后不久,就派林干材到海陆丰做“清乡剿匪”司令。海陆丰的地主豪绅,管他叫林统领。当时权势最大的陈月波之流,更是满嘴甜腻腻地称林干材为“统领公”。马屁一拍上,这班劣绅就变成了林干材的孝子贤孙了。
林干材的“清剿”对象,是当时反对袁世凯的革命军人,和散布在海陆丰地面的三点会会员。
于是,陈月波等人,就替林干材做“带路鸡”,四出侦查革命军的驻扎地和三点会会员们的下落。果然,在大军压境之下,那些反对袁世凯、龙济光的革命志士,都给镇压下去了。
这样一来,林干材在土豪劣绅的眼里,无异于一个功德巍巍的“天皇公”了。他们每天早晨,到潮州会馆的司令部去给林干材请安的时候,都穿着黑绸长袍、缎马褂,头戴瓜皮暖帽,在林干材的公案前排成雁列,连呼“统领公”,然后就脑袋着地,深深鞠躬。
这时期,彭湃正在五坡岭海丰中学读书。他和他的同学们,早就痛恨林干材和陈月波他们的所作所为。
有一天,彭湃到学校来,看见几个泥水工人,在学校后殿的“方饭亭”上,动手拆毁文天祥的石碑像。彭湃连忙对他们说:
“且慢!老哥们为何要拆文丞相的像呢?”
泥水工人道:“上头的命令。”
彭湃问道:“哪个上头?”
泥水工人道:“月波老师。”
彭湃又问道:“为什么呢?”
有一个泥水工人大声道:“读书阿倌,你不知道吗?拆掉文丞相,供上统领公。月波老师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林统领公是俺们海陆丰的救星;文丞相如今不值钱了。”
说着,又要动手毁碑。
彭湃连忙制止道:“陈月波放狗屁!文丞相的像是万万毁不得的!”
接着,他就对泥水工人们说起这块石碑像的历史来。
说话间,同学们也都围拢来了。当他们弄清楚这事的真相时,各人都异常忿怒,大骂陈月波糊涂混账王八蛋!
原来,这所学校的前身是五坡庵,就建在海丰城北郊的五坡岭上。南宋末年,文天祥的勤王义师经过海陆丰,曾在五坡岭上埋锅造饭,正待吃饭时,元将——汉奸张宏范骤然赶到,兵不及战,便把文天祥捉了去。
自从文天祥在北京殉国以后,海陆丰人为了表彰他的忠烈,特在他被捕的地方,建造了“方饭亭”,并把他的像镌在石碑上,作为举世景仰的师表。几百年来,多少诗人,曾在这儿写下了壮丽的诗篇。
彭湃把历史讲清楚了,就问泥水工人们:“老哥们,现在明白了吗?”
泥水工人们笑道:“明白是明白了,不过违抗月波老师的命令,给他抓去坐牢,可又要变得不明不白了。”
彭湃道:“这不干你们的事,快去叫陈月波本人来!”
同学们也在一边嚷道:“快去叫那狗东西来!岂有此理!”
当天下午,陈月波来了。他一到,就先把校长和教师斥责了一番,说他们纵容学生捣乱。他还挥起了手杖,敲着文天祥的石碑像教训道:
“你们这班书呆子,真真不识时务!文丞相是死了的人,纪念死人,在乎心诚,何必立像竖碑?统领公是个活人,功德巍巍,不供祠纪功,怎能表我辈对他的钦仰呢?”
校长、教师们不敢答言。学生却在周围此起彼落地骂道:“陈月波混蛋!”
陈月波转过身子,挥动手杖,对学生们喝道:
“你们这班人乱嚷什么?没有统领公来平定匪乱,你们焉能埋头读圣贤书!”
这话一出口,学生们都跟他拌起嘴来。
有的说:“为什么不供到你家里去?”
有的说:“最好供到你媳妇的床底下去!”
陈月波给大家一奚落,怒不可遏。但他还是用半文不白的语言教训学生,骂他们是猪狗禽兽,无君无父的东西。
彭湃从人群里挤到前面,高呼道:“这家伙满口之乎者也,猪狗禽兽,全不象人说的话,大家把他撵出去好吗?”
同学们热烈地响应了一声:“好!”
大家正要动手来撵他,哪知从门外窜进来两个狗腿,手中持枪,对准学生们。学生们一时倒给吓得退缩下去了。
彭湃没有退。他反而挺身向前,两手叉腰,昂着脑袋,气腾腾地怒视着陈月波。
陈月波端详着这个瘦长脸形,穿着整洁的学生、留着分头的小伙子。看他才不过十五六岁,竟敢在自己手下的刀枪跟前,旁若无人地对他瞠目怒视,看那光景,他定是一个领头生事的坏小子了。但他不得不改换口气问道:
“你这位小哥贵姓名?家住在哪儿呀?”
彭湃指着自己的胸口道:“彭汉育就是我!大府在桥东社龙舌埔!”
陈月波故意失惊道:“你莫不是攀佬的四孙子天泉吗?”
彭湃道:“既然晓得,何用多问!”
陈月波狞笑一声,一转身走出去,并回头吩咐那两个狗腿:“回去!回去请问䀹眼攀④,为什么竟教出这么个贤孙子来?”
彭湃马上顶了一句:“俺是彭家传下来的平凡子孙,只有林干材才养得出你这个孝子贤孙来!”
这话登时惹得同学们哄堂大笑。
陈月波假装没有听见。大摇大摆地走出了海丰中学的大门,回去了。
彭湃等他走了以后,立即对同学们指出:陈月波胆敢公然拆毁石碑像,一定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的,这事就不是一场舌战所能解决的了。
他还对那些怯阵的同学打了一回气。当下,大家都表示要跟陈月波斗争到底。
第二天,彭湃到学校来上课,同学们告诉他:陈月波在今天凌晨,带了一群绅士,和二十几个林干材的兵丁,扛着一大块石碑到来,现在正在方饭亭上立像竖碑。
彭湃发急道:“你们怎么不进去干涉?”
同学们带着歉意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他们有枪有刀!我们都在等你出主张。”
彭湃便偷偷走到院子里,朝方饭亭那边走去。离地面很高的方饭亭,石级上站着两个手执步枪的卫兵,里边的情形却望不到。
他便爬上亭外面的一株玉兰树上去,隐蔽在浓荫里,向下面窥望。只见陈月波领着一班绅士,站在林干材的石碑浮雕像前排列着,他自己正在慷慨激昂地致词。那一群兵丁,就散布在亭边防守着。看样子,他们是在举行立像竖碑典礼。
彭湃决定先向学校当局请示一下,再作道理,便下来领同学们去见校长,把来意说明。
校长是个怕事的家伙,他劝了半天,见彭湃意志坚决,最后只好说道:
“我做不得主了,你有本领,你去反对吧!”
当下彭湃领着同学,就象一股旋风,一直卷上了方饭亭的石级。卫兵要来阻止他们,他朝那卫兵大喝一声:
“滚开!你晓得什么!”
这一喝,把两个卫兵喝昏了,竟呆呆地站在一边,让他们冲上亭台去。
这当儿,陈月波刚在指挥泥水工人,把石像安放端正,准备施工造祠。当他一眼瞥见彭湃领头冲进来,一时手足无措,慌忙对亭边的兵丁呼喝道:
“快把这小子抓住!快把这小子抓住!他就是辱骂统领公的坏东西!”
登时跳过来一个兵丁,把彭湃当胸揪住。
这时有一个身材魁梧的同学,从斜刺里窜过来,朝那兵丁的脸门一拳打去。那兵丁躲闪不及,哎哟了一声,手一松,同学们就护着彭湃同学,跑下亭去!
他们一股劲跑到县城溪西社的彭祖祠去开会,商讨对付陈月波的策略。
陈月波知道这消息,也回去东笏社纠集了几十个流氓无赖,到彭祖祠来找彭湃算账。
彭湃正在开会,忽听得外边人声鼎沸。他第一个拉开大门,走出去看。冷不防劈面撞着一个横眉怒眼的恶汉,一把揪住他,连连喝问道:
“快说,天泉在哪儿?天泉在哪儿?”
彭湃知道敌人来捉他了,好在对方并不认得自己,便不慌不忙地用手朝里边胡乱一指:“那一个就是!”
那恶汉一放手,他就溜出去了。跟着,祠堂里就涌进几十个流氓,立即,平地腾起了一片喊声和厮打声。
彭湃转进巷口,设法爬上高屋顶,伏在祠堂顶上隐蔽的地方,随手掀起瓦片,觑准下边的敌人,一片一个地扔下去,直打得那班流氓无赖叫苦连天,一任学生们狠狠地回击。但双方都不晓得瓦片是从哪里飞来的。
这工夫,陈月波在彭祖祠的天井里出现了。他刚刚来到,是准备全胜收兵的;但一看到情势竟出意料之外,不禁连声怪叫,对那些流氓无赖喝骂道:
“蠢东西!蠢东西!天蛇⑤给跑掉了,还不知道!”
一言未了,三四块大瓦片,突然从天而降,一齐打中他的头颅,登时额角上肿起了几个鸡蛋大的疙瘩。还算他够运气,有瓜皮帽顶住,否则一定给打得头破血流。他一时站也站不住,口里只管乱嚷道:
“你们这班蠢东西,还不快来救!让人打死了!”
无赖们已无心恋战,便七手八脚,把他簇拥着,冲出大门跑了。
可巧,那些留在五坡岭学校的同学,这时都闻讯赶来了。他们跑了几里路,跑得气喘吁吁地,连眼睛也给怒火烧红了。他们一见到陈月波在这群流氓无赖里面,便呐喊着奔过去缠住他们,乱打一顿,直到把流氓无赖追击得抱头逃命,才回来和彭湃会合。可是已经有不少同学让敌人揍伤了。
彭湃早已从墙上跳下来,忙把受伤的同学扶到医馆去。他一面召集同学开会,联名到省城龙济光的都督衙门去请愿;一面发动全校大罢课。并在海丰城的大街小巷里,贴满了墙红(用红纸写的招贴),公开揭发林干材、陈月波等人的罪恶勾当,好让全县人民都明白本地封建势力和外来军阀相互勾结,狼狈为奸的真相。
陈月波探知学生要去请愿,并在酝酿罢课,知道事情闹大了。但他还捉摸他们是到本县的县衙门去的,便想先下手为强。他赶忙亲自告到县长的台前去。
县长马蓉桂,也是龙济光的爪牙。他初到任时,曾经得罪过海丰城一二个有名的绅士,以致引起陈月波之流的不满。马蓉桂见陈月波只顾拍林干材的马屁,倒不来亲他姓马的马脸,心里早就老大的不高兴了,后又见他替林干材竖立纪功碑,更是忿嫉难消。
这次陈月波来告状,他只冷淡地装成爱听不听的样子,随又转过脸去,咕咕噜噜道:
“闲时不烧香,急时抱佛脚!这就是你们海丰绅士的好把戏!”说罢,两袖一拂,走进后堂去了。
陈月波看出来马蓉桂不肯替他作主,便转去见林干材,请他派兵镇压学生的请愿。
林干材气恼地道:“别提了,如今马蓉桂跟我暗斗明争,哪有不趁机找我把柄之理;你也不看墙红满天飞,龙都督一旦闻知,诸多不便呵!可恼!”
陈月波连碰了几个软钉子,着急万分。他狗急跳墙,约齐县城所有众劣绅,到桥东社龙舌埔,来威吓彭湃的祖父。
彭湃的祖父本是个怕事的老生意人,想不到他一见到陈月波,竟变得硬朗起来,指着对方的鼻子嚷道:
“好个月波老师!你德高望重,竟下此毒手!快赔我天泉的命来!”
陈月波吓了一跳,连忙分辩道:“老家伙不要图赖!我连你那贤孙子的一根汗毛也没碰过,怎说起赔命来!?”
彭湃的祖父越加高声道:“你推得好干净!若不交出我孙子来,我要倾全部家当,跟你到京都打官司!量你也多不了我几个臭钱!”
陈月波简直给弄昏了。说真话,他自从彭祖祠一场混战,连彭湃的影子也不曾看见,如今他的祖父竟撒起赖来,实在有口难辩!
那群同来的绅士们,看看势头不对,便做好做歹,一齐把陈月波拉扯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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