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江琳累出一身汗,她把塑胶手套从手上扯下来,丢在餐桌上,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就像扔一件物品。她拿起餐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水,又拿起手机,手指滑动,打开微信,微信群里全是新冠病毒的消息。
看来严重了,江琳想。
武汉封城的时候,她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她向来迟钝。最初,这个消息就像一家遥远的肉铺关门了一样,没在她心里荡起涟漪。她根本没想到事情演变得那么严重,很多素不相识的人就那么死了。
微信里满屏都是新型冠状病毒的消息,平日里微商都安静了,没有任何出卖商品的信息,钟南山的照片覆盖了美女照、面膜照、首饰照,人们一时之间都严肃起来,忧国忧民。
对于这样的事情,她能做的唯有等待。大约过了一刻钟,她又戴上手套,一抬头就看见了书架上的观音像,这是邻居搬家时留下的,听人说,供着别人家的菩萨不好,她并不当回事,也不像一般供观音像的人一样,经常上香。这尊观音像只是被静静地放置着,江琳从没向菩萨求过什么。她认真地擦洗了观音像,擦洗面部的时候,她特意找了一块海绵,轻柔地擦拭,好像观音像有感觉,动作重了就会被擦痛。观音像是圣洁的,她信不信都没关系,观音代表善良。
“都像您一样,就不会有什么鬼病毒了。”江琳对观音像说,她恍惚间听到了自己的回音,这是少有的情况,家里人多,一年到头吵哄哄。这下,婆婆公公,老公,孩子全都回老家了,房子静下来。
看着整洁的家,她心里一阵轻松,一切都安静下来,舒适无比。在病毒横行,大家都焦虑的时候,她这么想,有点不近人情,就像网上流传的“枪响之后没有赢家”。
病毒又不是我招来的,况且自己也有被感染的风险,这点江琳是理直气壮的,她可从不吃野味,吃肉都不吃大块的。她也不愿有这档子事儿发生,可既然已经发生了,能有什么办法。
网上的言论越来越多,江琳翻着手机,消息繁多,很多消息是关于华南海鲜市场的,果子狸、穿山甲、蝙蝠都榜上有名,被人们在网络上用各种方式谈论着。她打开了一段视频,一个嬉皮笑脸的小个子中年男人正在炫耀他吃蝙蝠的过程,剥开黑乎乎的皮,露出肉灰青色的肉来,鼻子凑上去,夸张地闻着,啧啧赞叹。江琳一阵恶心,她关了视频。这视频像一盆冰水从头上淋下,江琳的心都凝住了。
她窝在沙发一角,不由自主地想起一些事来,二十多年来,她几乎都不再想起那些事儿了,可这时,她才发现有些事越遥远越清晰。现在一个人呆着,没有脏衣服,没有洗碗池里的脏碗,地上没有污渍,她属于自己了。她可以慢慢翻腾记忆,就像打开一本老相册一样,拍打掉上面的灰尘,再轻轻打开,一页一页地翻,悲喜不定。对于多年前那些记忆,时间带来的变故就是灰尘,她得用意识把那些变故剥开,回到她人生的拐点。
二十年前,她十五岁,在一所不出名的学校读初中二年级,成绩不好不坏,就像班级里的隐形人。她的座位在倒数第二排,靠窗边。
某一个周一的早上,翟晓燕突然出现在班级里。那天江琳走进教室,低着头向自己的座位走去,当她到了座位时一抬头看见了翟晓燕,她坐在王小二边上,也正抬头看她,还无所谓地笑着,弯弯的一双大眼睛很好看,她的神情就像她们认识了很久,在密谋着什么一样。
翟晓燕随意地扎了个马尾辫,几缕黑亮的碎发垂在耳边,皮肤出奇地白皙,像牛奶一样。她穿了一身浅蓝色的牛仔服,脖子上挂了一个十字架,用一根黑色的皮绳穿着,很时髦。
江琳也笑了一下,迅速躲开了目光,回身坐好,掏出语文书,打开,煞有介事地早读起来。做些事时,她想不明白,这么好看的女生怎么会出现在这个这个学校里,而且跟王小二一个座位。
王小二本名叫王真。教思想品德老师说他是个店小二的命,王真就成了王小二。
她侧眼瞄了一下,王小二低着头,在补作业,他总是在补作业,黑乎乎的手,油腻腻的作业本,身上散发出难闻的气味,一副处处受气的讨厌样。出于义气和好心,江琳从没因为王小二难闻的味道为难他。班级里没有人愿意跟王小二玩,他是被嫌弃的。
“大眼王”走了进来,是英语课。“大眼王”的眼睛比一般人大,戴着眼镜,她只喜欢成绩好的同学。
江琳一直留意着后边,翟晓燕竟然会跟王小二说话,他们声音压得低低的,王小二的声音嗡嗡的,像只惊讶的蚊子,翟晓燕的口气很随意,完全没有嫌弃讽刺的语调。
突然,有人用笔轻轻地捅她的后背,江琳回过头,翟晓燕压低声音说想借一支笔,江琳拿了一支给她。江琳发现王小二这节课竟然没爬桌睡觉,他尽量睁着眼睛努力听课,平时,英语课他都能打呼噜。
这之后,江琳就和翟晓燕成了好朋友。江琳的父母都是农民,母亲在城里卖菜,父亲是搬运工,从乡村来到城市才一年,跟镇上的学生比起来,江琳很自卑,谨小慎微,少言寡语。翟晓燕的友谊像生活中的一道光,江琳的世界亮了一大片。
翟晓燕有让女生嫉妒的美貌,引得男生纷纷侧目。江琳从没见过这么美的女孩,她觉得翟晓燕这样的女生只有大城市才会有,生在小镇,她觉得委屈了翟晓燕。
翟晓燕父母离婚,她跟她爸过,她爸经常不在家,她像一只野燕,四处乱飞,很自在。 让江琳震惊的是,翟晓燕竟然会抽烟,而且动作熟练,她喜欢吐烟圈,连男孩子都吐不过她,他们争相向她学习,聚在偏僻的角落里练习吐烟圈。
翟晓燕是那种不太认真的学生,不过,成绩还挺好,老师经常惋惜她的聪明没有用在学习上,教导不成,后来都只是无奈地摇头而已。
到夏天的时候,班里的女生都不理翟晓燕。但她并不在意这些,有男生围着她转。她我行我素,跟男孩子打成一片,成为他们的中心,惹来更多非议。江琳也不能幸免,甚至更惨,除了翟晓燕,她几乎没朋友了,但是,她并不因为这个伤感,虽然孤单也很难熬,更让她担忧的是她总是觉得忧伤,她担忧翟晓燕变成真正的坏女孩,在她心里常常有灰色的阴影笼罩在翟晓燕的周围,像她吐出的烟圈一样,虽然有各种各样奇妙的造型,可都是灰色的,很快就消失在空气中。
翟晓燕跟男生一起抽烟,被教导处训诫了很多次。放学后,她经常跟男孩子去玩,情况似乎越变越坏。唯一变好的王小二,他状态好转,成绩提高,被各科老师提名表扬,思品老师上课时,都会多看他两眼,
天气微凉的时候,翟晓燕总穿各种颜色的T恤,把两只袖子扯得长长的,手都缩进去,然后甩来甩去,笑着跟别人说话,脖子上依然挂着那个黑色的十字架。江琳想邀请她到家里来,可是又怕母亲接受不了翟晓燕,闹得连朋友都做不成。江琳每次想跟她说些严肃的话劝劝她时,总感到口笨舌拙,提前在心里演练很多次的话,到头来也像一缕青烟,被翟晓燕一笑了之。
放学后江琳基本没机会出去玩,她必须回家煮饭,等父母回来吃。她无法猜测翟晓燕平常是怎么过的,她们认识只有几个月的时间,翟晓燕有自己的过往,听她说起来那些岁月也是变动不安。
“他们总是搬家,我就跟着他们呗,嗨,不说以前那些事儿了。”这是翟晓燕对以前生活的概括,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用手握着胸前的十字架,她说这是她妈妈去广州打工时给她买的。
江琳对她又羡慕又怜悯。如果一直这样或许人生就是另一个版本,可是,一切都已发生。
2
一天放学后,猛然阴云堆积,空气很闷,间或有阵阵旋风刮起,就要有一场大雨,为了赶时间江琳从后山路走,那是一条很陡的黄土路,下面是一个砖场的空地,只有一条细长的小路一直向上,大概有500米长,在这条路山上,江琳遇见了欧阳小松。
那时天黑沉沉的,乌云像要砸向大地的灰色巨石,风不辨方向地乱刮,树叶、塑料袋、沙土都飞上了半空,砖厂很安静,只有一排排的砖头,像精心垒成的迷宫。江琳很害怕,她对人类都无法控制的天空有与生俱来的恐惧,快点回家是唯一的希望。
在她跑上坡的时候,有两个男孩子站在坡上,不停地踢起黄土,她迷了眼睛,不知所措。风沙中,她听到一个好听的声音训斥了那两个男孩,她揉了眼睛,还不能完全睁开,模糊中她看见了一个高高的身影,他从坡上伸出手来。
“上来吧,我已经骂他们了。”他说。
就在这一刻,江琳完全忘记了头上的乌云,风中的沙土,一片崭新的世界在她心里展开。
“我叫欧阳小松,欧阳这个姓你知道吧,大小的小,松树的松。”他把江琳拉上来后对江琳说。
江琳点了点头,她发现眼前的欧阳小松很好看,比学校里所有的男生都好看。他很高,比江琳高了一个头。
“谢谢你啊,我叫江琳。我得回家了。”江琳说。她感到局促,想逃离。
“哦,好吧。”他说,“你住哪儿?”他回头看了一下山脚下那一片房子,像是在寻找江琳家的位置。
“前边,大土台的路边。”江琳说。
“你住那儿呀,我家就在后面。”他说。
江琳知道后面还有很多房子,曾穿过那些那些房子到后山去摘沙棘果,除此之外,她对那些房子里的人都不熟悉。
“你们也回去吧,马上要下雨了“欧阳小松对那两个男孩说,他们很快就离开了,像两条乖巧的小狗一样。 欧阳小松先走,江琳就跟了上来。他们说了一些话,都是欧阳小松先提问,江琳回答。
他们一起走了一段路,他问江琳了江琳一些学校的事,江琳都简单地回答了。转过一条弯路,大平台就在前面,江琳家的小院在一排高低不一的房子中间,在江琳家的小院前,他们说了再见。
那天晚上是江琳最开心的一个晚上,直到深夜都无法入睡,听着窗外哗啦啦的雨声,她心潮起伏。第二天早上,江琳感到恍惚,生怕欧阳小松是不真实的梦中人。上学时,她再次走了那条小路,雨水已经渗进土地,小路上是深深浅浅的脚印,她找到前一天站的位置,向上伸出手,模仿前一天晚上的情景。
一个肥胖的女人围着头巾出现在路口,江琳一路小跑离开了那里。到学校后,江琳迫不及待地把这件事告诉了翟晓燕。
江琳把欧阳小松当成武侠小说中的大侠一样敬仰。欧阳小松是一帮男孩子的老大,这些男孩子从不到学校去,其实直到现在,二十多年后,江琳对他们的生活也算不上了解。
当时,欧阳小松却是给了她不一样的视角,他们不用早起床,不用听老师的训斥,不用忍受学生的嘲笑,像英雄一样活在血气方刚的世界里。
第二次见到欧阳小松是两天后,江琳再一次走后山小路回家。天气很好,夕阳照红了砖场的一半,另一半就在山的阴影里。江琳一步一步地向上走,如同登山一样。走到半路,她就听到一阵阵吵闹声,男孩子高兴的嘶哑喊叫,女孩子的尖叫和大笑。她加快了脚步,在路的尽头,她看见欧阳小松坐在土坎上,看着砖场的空地。
江琳想都没想,就向他走去,这时,一个女孩走了过去,很熟络地坐在了欧阳小松身边,江琳的心就沉下去了。欧阳小松回头看那女孩的时候,看见了站在路口的江琳。
他一下就从地上站起来,那女孩也跟着站了起来,他们看着江琳。
那女孩叫林小宁,欧阳小松说是她妹妹。林小宁乖巧地跟在欧阳小松身边,一头油黑的短发,额前的刘海几乎盖住了眼睛,刘海下一双眼睛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江琳,她的眼神让江琳心里发毛。
幸好,那边又涌起欢笑和喊叫声,男孩女孩们正围成一圈,玩一种抓人的游戏。欧阳小松请江琳一起玩,江琳就加入了他们,玩了一会,大家很快就熟悉了。江琳感受到跟学校不一样的温暖和快乐。
周末,把欧阳小松介绍给了翟晓燕。事实上,当时,江琳是喜欢欧阳小松的,但是她愿意把他分享给翟晓燕。
翟晓燕出现后,林小宁的注意力就落在了她身上,江琳摆脱了林小宁的关注和打量。不过,对翟晓燕,林小宁可不敢公然嘲讽,也不会看不起她,翟晓燕从哪方面都比她强,她学习翟晓燕抽烟的姿势,学习她穿衣风格,脖子上也挂上了一个小锁的吊坠,头发也不剪了,长到脖颈。江琳不喜欢林小宁,而翟晓燕从来不在意林小宁干了什么,在她眼里,林小宁只不过是又一个女同学。
说起来,欧阳小松的生活方式在江琳眼里是灰色的,即便是翟晓燕,她脑海里也经常预见她灰色的未来。欧阳小松就是父母和老师口中的“混混”,比学校里最差的学生还没地位,而翟晓燕太不稳定,她像在钢丝上跳舞的美人鱼,又滑又险。
翟晓燕抛开了学校的男生,一头扎进欧阳小松的世界里来,是江琳没有想到的。江琳经常愧疚,觉得自己把翟晓燕带上了歪路,她更加不爱学校里的一切,当时,班级里最帅成绩最好的男生都经常给翟晓燕献殷勤,他总是找借口跟她说话,甚至会向翟晓燕请教学习的问题,找话跟她说。
这一切,翟晓燕只是应付着,她从来都是笑着,轻松混过。她总是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老师的批评,女生异样的目光,在她满不在乎的笑容下全都是风,好像她天生就是人群中的焦点,要带着我与世界无关的态度生活下去。
翟晓燕喜欢欧阳小松,那些男孩子都知道,还经常起哄,林小宁经常会不屑地哼出声音,私底下拉拢一些跟她关系好的男孩子说翟晓燕坏话,有时候,江琳一抬头就能遇上欧阳小松的眼神,她都快速地闪开了。
暑假的时候,大家经常一起玩,有几次回家晚了,江琳都被母亲狠狠责骂,她知道父母不容易,自知理亏,收敛很多。翟晓燕几乎每天都会找欧阳小松玩,
8月末,天气渐凉,暑假就要结束了,江琳还剩一些作业,翟晓燕就完全没有写,她来找江琳借作业抄写。 有一天,欧阳小松说要去山里开一场野宴。这个主意是他是跟一个大哥学的,江琳听过那个大哥的名字,他是小镇上惹不起的男人,警察都是他的朋友。
翟晓燕很高兴,她比欧阳小松还认真。大家决定去西山,帽子峰的山腰处有一片很大的平地,巨石满地,最妙的是有很多平坦的大石板,睡觉都行。不过,江琳记得那上面有一个山洞,清明节的时候,她跟父母一起到过那里,山洞有一个吓人的名字——无底洞。江琳和父母搬来镇上不久,都不清楚这山洞的来历。
那天傍晚,江琳做晚饭的时候,欧阳小松在院子外喊她。
“给你”他说。
他手上拿着一封信。
“什么?“她本能地问,她完全没想到欧阳小松这样会写信。
“你自己看吧,我走啦。”他匆匆忙忙地就离开了。
江琳的心怦怦跳,她这样拿了欧阳小松的信,很心虚,觉得对不起翟晓燕。信她看过了,偷偷地躲起来看的,她把信用塑料袋装起来,埋在院子里的樱桃树下。
她没有回信。有几次她坐下来,把信纸铺好,可是,心情复杂到无法写出一句话。她尽量避免见欧阳小松。而他也从没追问过。
3
过了两天,就是到山上举行野宴的日子,大家约定在山脚下见面,江琳到的时候,翟晓燕已经到了,她穿了一身黑色的运动服,脖子挂着那个十字架,黑色的衣服衬托得她更加白皙。
十几个人就出发了。为了防止什么都没捉到,到时没得吃,他们还带了一些肉,还有啤酒,带了刀、水壶、盐、酱油,用塑料袋提着。在前一天下午,欧阳小松就带着“竹竿”、陈力和小星几个男孩到山里去,布置了捕捉器,抓野兔。
江琳从一边偷偷地看向欧阳小松,看着他俊朗的侧脸,她只觉得惋惜,他是一个多么有计划的男孩子呀,如果,把心思用在读书上,他一定是最优秀的。
爬山对于穷苦人家的孩子,是很简单的事,很快大家说说笑笑地就上了山。在一段很陡的路上,欧阳小松走在江琳身边,江琳低着头,一声不响地走路,心里想着樱桃树下的信,欧阳小松只上了一年初中,就辍学了,但他的字写得真不错,光是那字就让她舍不得把信轻易丢弃。她只是害怕,她什么都做不了主,因此不敢走近欧阳小松。
过了那段很难走的路,他就离开她了,走到前面去,很自然地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爬到山上时,路平了很多,一条细细的小路蜿蜒曲折,向主峰盘桓而去。连绵的山脊一条悲背上脱了麟的龙,两边是浓密的松树,放眼看去,青黑一片,没有尽头,松鼠在林间窜上窜下。
又说说闹闹地走了一段路,江琳觉得就快到帽子峰了,江琳伸着脖子往远处看,不远处山坡上果然有一个很大的山洞,再往高处就是帽子峰,山洞在帽子峰的山腰上。
“哎,快看,那儿有一个山洞。”翟晓燕喊道。
“那是无底洞”陈力说,“‘竹竿’他们就在前面等我们,离无底洞很近的地方。”
“真没有底吗?”翟晓燕问。
“怎么会没有底,只不过是洞很深罢了,没什么可怕的,小松哥带我们进去过。”林小宁笑着说,嘴角自然地撇了一下,带着嘲讽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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