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原本以为与当今社会再也没有任何联系。
四散在各地的这群女八路军,安静地过着她们的晚年,原本以为有些人她们再也不用想起,有些事再也不用回忆,有些疑惑再也不用解开。她们以为如火的青春故事再也无人问津,直到带进坟墓。
当我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她们面前时,当我一而再地与她们通话时,当我向她们讲述各自的情形,讲述我一个月里三次叩访大青山的感受时,疏离了多年,失散了多年,沉默了多年,被遗忘了多年,被边缘了多年的她们又回来了。她们又回到群情激昂的抗战时期,回到她们浴血奋战过的大青山,回到信仰开始和坚持信仰的岁月,回到参加革命前后的点点滴滴,她们感慨万分。
我所见过的女八路军们,从投身抗战时起,就以组织为家,人人怀有一颗共产主义的心,尽管后来命运崎岖坎坷。
这些参与了抗战的女性,远比我在中学教科书里读到的被神化了的女英雄们生动、真实、亲切和精彩,我从她们身上汲取的,不仅是抗战的那段经历。
也许是想通过这件事寻找被社会遗忘的一种高贵。它的存在曾经让我们这个民族凝聚过,沸腾过,真诚过,血气方刚过,爱过恨过哭过笑过,痛苦过也幸福过,让漫无方向的人民有了支撑,有了目标,有了激情,有了自尊和自豪。
当远走的历史真相越来越模糊,当这代人与那代人的断裂越来越大时,我寻找到的这群幸存的女八路们显得多么稀有和珍贵。
上海女工陈若克两次奔延安
山西晋城。一对南方面孔的青年人逆着逃难的人群继续向西北方向走着。女孩中等身个,由于长期赶路,穿在身上的呢子大衣也不洁净了,但在人群里,她还是很显眼。她那齐肩的乌发是烫过的,洋气十足;生着一张典型的南方人的脸庞,皮肤白皙得几乎透明,一对又清又亮的大眼睛机警地闪动着;她刚满18岁,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要小。男孩与她年龄相仿,很是清瘦。
穿呢子大衣的女孩决定不再往前走了。凭着经验,她清楚前方发生了规模很大的战事,否则不会有那么多惊慌失措的逃难者。她不甘心地停下了脚步,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失望。那是一种达不到目的的失望。她多么想到延安啊!
女孩永远忘不了1936年8月23日,在上海的一间小屋里,在红旗下,她宣誓入党了。从此她一面当女工,一面参加地下党的工厂支部工作。然而,今年初,上海战起,她随工厂迁往汉口。因与地下党组织接关系有误,她的支部失去了与上级的联系。于是,她决定去延安,找到党组织。可是走到山西时,临汾战起,她只得返回武汉。回到工厂后,她因“违反厂命,参加抗战活动”而被工厂开除。失业后,她决定再去延安。今天,她这是第二次踏入山西境内。
难道是天意?战事再次阻断她奔赴延安的路途。
想奔赴延安的这对年轻男女饿了,渴了,累了。他们蹲在晋城的墙根下,重新计划着下一步该怎么办。突然,他们的目光被墙上的广告吸引,上面写着“华北军政干部学校,招收进步青年”的字样。
女孩欣喜地对男孩说:“还等什么?我们去报名。”两个年轻人兴奋地向招生学校奔去。
华北军政干部学校当天正好由校长朱瑞亲自面试招生。他似乎对青年学生们有一种超常的磁力,刚一出现在学员面前,男女学生们都纷纷围过来。有的学生把他们吃的花生、核桃、糖递过来:“朱先生,你来啦!你吃不?”还有的学生直截了当地问:“朱先生你说,到底是蒋介石能干,还是朱总司令能干?”“朱先生请你解释,是三民主义好,还是共产主义好?”
刚刚来到“华干”的女孩,脚底不由自主地向这堆人靠拢过来。她打量着这位朱先生,只见他30出头的年纪,瘦削、高个、长脸、白净,戴着一副眼镜,目光充满了激情,面带温和的笑容。当朱先生看到一名南方少女移步到他面前时,目光立刻被吸引了。他对这份美丽有莫名的熟悉,那是他家乡的女孩们特有的一种气质。就在他感到一种亲切感扑面而来时,女孩几乎是冲到他面前,急切地问道:“阿拉要报名,找哪位?”朱瑞欣喜极了,在这满耳都是北方口音的地方,蓦然冒出一个说乡音的女孩。再次莫名地,他觉得自己与这女孩之间一定会有什么发生,他还来不及考虑会发生什么,只觉得内心突然地宽厚无比,温存无比,他笑容可掬地回应着女孩,也用乡音回答她:“找阿拉就行,来来,侬先填表格。”他对她的口吻,既像是对小妹妹,又像是对女儿般温柔而体贴。
女孩直率地打量着眼前这位外形很像外国人,比自己高出整整一头的男人,听着他声若铜钟的亲切的乡音,她感觉到自己的眼里闪动着灵光。
朱瑞友善地问女孩:“侬叫啥名字?”
“陈—若—克!”美丽异常的女孩诚实地回答,那时朱瑞向她投来火热的一瞥,适时地溅落在女孩水一样率真而清亮的目光里。他们在彼此的目光中,看见了自己。
一心要奔向延安的陈若克,就这么偶然与朱瑞相遇在山西晋城。尽管她16岁起就开始了工人运动,17岁入了党,但这点经历在朱瑞面前还是太浅太浅。这时的朱瑞,对外是八路军驻第一战区联络处主任,实际上,他的职务是中共中央北方局军委书记,负责晋、冀、豫三个省的党的工作。
“华干”最初叫“华北军政干部训练所”,是朱瑞一手操持创办的。朱瑞利用国民党豫北师管区司令张轸的名义,通过地下党的关系在他的防区河南新乡创办了“华干”,不久迁到河南辉县。学生的来源,以开封师范、开封女中为主,还有河南豫北的地下党带去的一批学生以及部分平津流亡学生,有四五百名。“华干”共办三个队:地方队、政治工作队和武装工作队。共开设四门功课:政治常识、群众工作、统一战线、游击战争。学员三个月毕业。学校边训练学生,边做学校驻地周围的群众工作,完全是按照红军那一套办法办学。八路军派来一批教员给学生上课。校长朱瑞经常亲自给学生讲游击战争和统一战线;《怎样动员农民大众》一书的作者陈沂讲群众工作;刘子超讲政治常识。
第一期学员毕业分配走之后,第二期刚开办,日军逼近,“华干”就搬到了山西晋城。
恰在这时,陈若克来了。这个来自上海的女工,先是在“华干”学习,毕业后留校并跟着朱瑞到太行山打游击。
陈若克没有回来
位于蒙阴东北部的大崮山地势险峻,四周多是悬崖峭壁,有的高达数丈。山上有我军的兵工厂、弹药库、粮库,守卫部队是山纵第四旅大崮独立团。山纵第一旅第二团的一个加强排,在执行任务返回途中遭到敌人堵截,也来到大崮山。山东分局妇委委员、省妇救会执委、省临时参议员陈若克挺着8个月的大肚子,也转移在此隐蔽。卫生部长白备伍特意安排卫生班跟陈若克住在一起,以照顾她分娩。
山东分局认为大崮山是个天然屏障,敌人扫荡不可能到这里,然而,没想到日军占领临沂后,发起总攻的第一个目标就是大崮山。
1941年11月7日拂晓,日军首先以飞机、大炮对山顶猛烈轰炸。在此之前,隐蔽在山洞里的分局机关的几个女同志在给陈若克做小孩衣服。敌人每发动一次轰炸,床上的布都震起来,山上的石头灰土也呼啦啦往下掉。陈若克艰难地趴在床上,努力护住肚子里的孩子,她清晰地感到孩子在里面折腾得厉害,阵痛提前开始了。可是,无论如何,现在不是生孩子的时辰,她多想找个清静的地方,把孩子平平安安地生下来。她与朱瑞结婚三年多,她们的第一个孩子生下时,正值鬼子“扫荡”,孩子因重病失治而死。这次,又赶上鬼子大“扫荡”,而且形势更加恶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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