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灼的辛铸九预感到要出大事!窗外日本人和国民党特务时隐时现,他日夜坐立不安。他心里明白,日本人的耐心是有限的,让他当山东省省长,他拒绝了;现在退其次,让他当财政厅长,他仍然拒绝。下一步,如果他还是这个态度,日本人是不会对他客气的。日本人还在逼他做出选择,他们需要他的态度。而山东商界人士也需要他的态度,说白了,那就是给不给日本人当汉奸的问题!他的脑子里再次浮现好友蔡公时被枪杀的情景。如果自己坚持回绝日本人,必定会遭到蔡公时的下场。
即使对他下手,他也不当汉奸!辛铸九抱定决心,不与日本人合作。
即使这样,他也不后悔没有跟着韩复榘撤退!
1937年10月初,沿津浦铁路南犯的日军第十师团侵入山东。三日占领德州,继而占领恩县、平原、陵县等县。国民党山东省政府主席兼第三集团军总司令韩复榘率部在鲁北地区稍做反抗后,旋即命令部队及地方官员撤往黄河以南,命令炸毁济南洛口铁路大桥,与日军隔河相峙。当看到形势不妙时,他的10万大军还没跟日军开战,一枪未发,便向鲁西南逃跑了,致使3万名日军,轻而易举分两路渡过黄河,将济南、青岛、泰安、烟台等数十个城市拿下。
辛铸九没有跟着韩复榘撤走,这显然得罪了国民党。作为韩复榘政府的参议员,却不与韩复榘共谋,这一举措充满冒险。当然,共产党那边也派人来做辛家父子俩的工作,希望他们跟着共产党走。来做统战工作的是二孙子辛树明的高中历史教员。辛家父子不愿卷入任何一个党派,他们决定抱以回避的态度。
辛铸九暗暗盘算着,老家章丘还开着一个纱厂,一个面粉厂,他想让儿子辛葭舟带着家人先撤回家乡,在那儿避避风头再说。他最担心的是,由于自己对日本人的态度,可能会牵连家人的安危。
辛葭舟娶有一妻一妾,育有三儿三女。他虽然对韩复榘统治下的国民政府有很大成见,但自己的小日子过得还算舒适。只是现在,父亲既得罪了国民党又惹恼了日本人,想保持中立看来是难上加难。非得逃吗?这个读法律专业的富家子弟,突然有了痛苦感。要知道,这是在自己的土地上,生生却要逃跑。
辛淑荷更不能接受这个现实!她从小就在爷爷身边长大,跟爷爷的感情深厚,现在却要离开爷爷,她抹着眼泪说:“爷爷,要么我跟您留下,要么您跟我们一起走好不好?”
辛铸九劝孙女:“爷爷奶奶年龄大了,走不动。这日本鬼子在中国呆不长的,最多一两年,他们就得完蛋,到时候,你们再回来!”
儿子辛葭舟苦笑一下说:“我看日本鬼子一时半时走不了,您还是跟我们一起走吧。”
但是辛铸九的态度坚决,他要跟老太太一起留在家里看家。
顾不得过年了,辛葭舟担负着父母的重托,除了大女儿已经出嫁以外,在济南的一家老小怆然出城。
然而,老家已经是日本人的地盘,进去等于自投罗网。一大家人又改为向经济比较发达的临沂县城奔去,谁知日军正血洗临沂城,离着老远就能闻到血腥味。原来,日军与庞炳勋的队伍在垛庄打完仗后,临沂城被日军占领。辛家人仓皇沿着铁道边往枣庄方向逃去,希望那里是一片净土。可是,到了枣庄才发现,街上到处都闪动着日本人明晃晃的刺刀。辛葭舟几乎走投无路了,天天东躲西藏,这种逃跑的滋味真不好受。更让他焦虑的是,女儿辛淑荷已经到了出嫁的年龄,在济南时,她已经许配给一个大户人家,战乱一开始,都各奔东西了。由于淑荷长得秀美,一路上常遭骚扰。最令辛葭舟惊吓的是,一个国民党军官,非要娶淑荷当小老婆,差点把她抢走。如果真的那样,淑荷这辈子不就算完了吗?这个在济南城里一度显赫的家族,竟然落到逃难和朝不保夕的地步,辛葭舟清楚,这都是日本人侵略的缘故。这样的日子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万一家人们在 逃难的路上被打死,作为一个体面的中国人该是多么冤屈多么窝囊。他悟出一个道理,躲避鬼子不是办法,只有打鬼子才有希望过好日子。中庸之道原本是辛葭舟的生活信条,经历了几个月的逃亡生涯后,即便从一个人的尊严角度,他也必须做出一个新的选择,必须迈出转折性的一步了。怀着对逃难生活的种种痛苦,对侵略者的愤怒,辛葭舟执笔给中共山东省委书记郭洪涛写了封信,表达了他下定决心投奔共产党的迫切愿望。
1938年1月24日,蒋介石以“违抗军令,擅自撤退”罪处决了韩复榘。2月24日,蒋介石委任沈鸿烈为山东省政府主席。而当时日军留在山东的部队共4万余人。日军在所占各主要城镇、组织成立了治安维持会,“代行政府职权”,由汉奸充任会长。1938年3月5日,日军成立了伪山东省公署,马良任省长。早在1938年5月,中共中央派中共陕甘宁边区党委书记郭洪涛率干部约50人,携带两部电台来到山东。5月下旬,山东省委扩大为苏鲁豫边区省委。郭洪涛任省委书记。
济南城那边,辛铸九终于顶住没有当汉奸省长。但是行动自由已经遭到限制。逃难到枣庄的辛家家眷,正焦虑地等着共产党方面的态度。
信件辗转到了郭洪涛手中,他立刻回信,请辛葭舟携家人立即启程到腾县八路军的后方。与此同时,郭洪涛派出一个八路军小分队,接应辛家。
数日后,辛家九口人与山东分局派出的接应小组接上了头。
为了表达抗日诚意,辛葭舟把一麻袋钱币捐给了八路军。他还让夫人带着其他家眷回到济南。因为不久,就传出日本人逮捕了辛铸九的消息。辛葭舟留下二女儿辛淑荷、二儿子辛树明及小女儿辛颖在身边。辛葭舟成为八路军后勤部门的成员,辛树明给部队首长当秘书。部队刚招了一批12岁至13岁的少年当小勤务员,小辛颖也成了他们中的一员。20岁的辛淑荷则留在八路军队伍里做秘书。
辛淑荷改名辛锐,穿粗布八路军装
辛淑荷换上不合形体的粗布军装,扎上皮带,裹上绑腿,穿上草鞋,戴上军帽之际便改名了。八路军的领导认为“辛锐”这个名字叫起来方便简捷、更硬气、更革命,更像 个八路军女战士。辛淑荷微微笑着,接受了这个陌生的称谓。这意味着她与过去的资产阶级大小姐的生活彻底断裂了。过去那个温软、整天穿着旗袍在温室里静心作画的芊芊 女子,当安逸舒适的环境被强行摧毁之后,不得不接受另一种生存方式,变成一个英气十足的女军人。好在这种充满动荡的生活是她以前从未体验过的,不确定的生活,丰富 和扩大了她画画的视野和领域,赋予了她许多灵感和活力。但是,当妹妹辛颖兴奋而带有起哄性质地追在她身后叫着“辛锐”、“辛锐”时,她觉得那仍然是叫别人的名字, 是另一个人的符号,与自己无关。她已经习惯了爷爷叫她淑荷。她就是淑荷,淑荷才是她。因此,好长一段时间,她都躲在被窝里悄悄抹泪。她是个敏感的女子,任何细微的 变化,都能使她产生莫名的感伤。实际上由于种种原因,参加到抗日救国队伍里的人,大部分都改过名字。不知是谁第一个把辛锐叫成大辛,辛颖自然就成了小辛。同志间使 用这个称谓似乎更方便、更亲切,因此,大辛小辛就在八路军队伍里叫开了。到后来,几乎无人不知大辛和小辛。
辛淑荷正式成为辛锐了,她跑步、打靶,掷手榴弹,认真地做着她以前从未做过的事情。如果有一群统一着装的女八路军从身边经过,不细看的话,几乎辨不出谁是谁。然而,八路军的领导们,就是能一眼看出哪个是辛锐。她独特的气质,像一种独特的味道,即便是穿上灰色的粗布衣也掩饰不住地飘逸着。除了她,谁能有见了人就羞涩地低下头的习惯呢?除了她,谁能说话那么体贴而轻柔,文雅而得体?除了她,谁能把宣传标语写成工美的柳体字?因此,初到部队的大辛,成了抢手的宝贝,山东省妇联用她,八路军的领导们也抢着找她帮忙整理材料,不知有多少双火辣辣的目光盯着她那张好看的脸颊。
小辛本来就是假小子性格,在济南时,她最讨厌的事情就是每天要扎两根朝天的牛角辫,每天要穿没到脚脖子的旗袍,弄得她玩耍起来都不痛快。现在,她很乐意剪掉牛角辫,穿男人才穿的裤子。只是她年龄小,个头也小,长得还没有枪高。辛葭舟曾想让她和大儿子一起回济南,但这个小黑丫头赖着不走,她太喜欢这种每天跑来跑去的日子,最主要的是,她喜欢看二姐画画,愿意每天跟二姐黏糊在一起,把二姐气得抹泪是她的拿手本事,也是她小小的乐趣所在。可是,在这支肩负着抗日救国重任的八路军的队伍里,她能干什么呢?辛颖就怕被赶走,所以,她能准确地判断出穿灰制服的大人中,哪位是大官,一旦认准了,她就会毫无顾忌地拉开嗓门唱歌,把所有学过的儿歌都唱出 来,倒也能把皱着眉头的领导们逗开心。
大辛和小辛,由于其特殊的家庭身份,由于其祖父辛铸九在山东地界上的影响,而成为八路军队伍里备受关注的一对姊妹花。
大辛和小辛从资本家大小姐转变为八路军女战士这一年,有件大事不可忽略:1938年8月,中共山东分局成立,郭洪涛任书记,程照轩任组织部长,孙陶林任宣传部长,郭 子化任统战部长,刘居英任社会部长。小辛骑在刘居英脖子上唱歌的时候,并不知道他是个八路军的首长。几十年后,当90岁的刘居英在大连见到80岁的辛颖时,还嘲笑她:“你这个丫头片子,那会儿还骑在我的脖子上唱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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