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至1979年间,“文化大革命”后恢复重建的政治学院的领导,为了获得更多的建校经验,安排笔者搜集整理罗荣桓创办政治学院的资料。因为笔者对原政治学院的情况一无所知,便按照领导的指点,走访了十几位罗帅的老部下和原政治学院的老领导。其中,在走访彭清云将军时,进入他的房间,他用左手同我握手,右边的袖管是空着垂在身边的,这让笔者产生了好奇。在谈完罗帅创办政治学院的事后,应笔者的提问,他讲了自己断臂的往事,也讲了自己所追求的那种精神。
在抗日烽火中断臂
那是在抗日烽火中。1938年10月,彭清云所在的八路军三五九旅得到消息,日军一名高级将领,将由张家口经广灵到灵丘前线督战,旅部决定在邵家庄打个伏击,消灭敌人这个督战团。旅长王震令七一九团一营教导员彭清云为突击队长,率七一九团一营及七一七团九连担任伏击任务。
情报是准确的。日军准时进入了八路军的伏击圈。
说到“伏击圈”时,老将军用左手画了个半圆。笔者理解他,本来他是应该用两只手画一个完整的圆形的,但他已经做不到了,永远做不到了。
敌人进入了伏击圈。
老将军喝了一口茶,杯子没有放下,就接着说:我一喊,部队就打,火力很猛,一下子把敌人压住了。日军搞清方向后,就开始反扑。
老将军的左手把杯子举得很高,说:他反扑,我们不怕,我们是居高临下,有优势。他把杯子放下,接着说,最讨厌的是他们有一挺机枪,压得我们抬不起头来,不能发挥火力。
说到这,他两眼看着笔者,非常坚定、非常自信地说:一定搞掉它。
将军说:我带着几个人,绕路过去。他又用左手画了个半圆,接下去说:就在接近那挺机枪时,被他们发现了,跟着一排子弹打了过来,我们赶紧隐蔽,战士们倒没事,一发子弹打到我这儿。他说着,用左手抓住空袖管的肘关节部位让笔者看,然后,他把空袖管举到笔者眼前,抖了抖,说:血,流血了,衣服都湿透了。
他停了一下,然后,情不自禁地笑了笑,对笔者说:有的文章说我“全然不顾”“忍着伤痛”……他说:那种情况,我能顾得了吗?我不忍着又能怎样呢?没有办法呀,战士们都看着你呀!我要是退下来,就意味着失败!
说到这,他好像想起了什么,表情毫无变化地停在那儿。
片刻,他又整理一下思绪,对笔者说:我就忍着,死拼,组织几个战士把那个机枪手打掉了。敌人的火力被压下去,我们就往前冲,把他们的阵地搞掉,他们那个指挥官也被我们击中了。
说到这里,他的表情轻松,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畅快。接着他又说:当时不知道是什么官。事后得知,是日军的中将,是什么第二旅团的旅团长,叫什么——常冈宽治。他说,这都是后来才搞清楚的。
战斗结束,彭清云和其他伤员一起,被送到三五九旅设在深山里的后方医院。
彭清云将军说:送到医院,我的心踏实了许多。可是,当时也没什么治疗条件,医生看了看,护士把纱布用盐水泡泡,把伤口洗了洗,擦上点红药水,就完了,说观察观察。他说,观察到第三天,不好了,右臂肿了起来;又过几天,伤口开始烂啦,血呀,水呀,红红的,直往外流。怎么办,医生用了止血的办法,更坏了,血流不通了,皮肤青一块紫一块的,出现了肌肉坏死的问题。他说,这时候,我就支撑不住了,一阵一阵昏迷。医生一看,不行了,赶紧往上报。王震旅长知道了,说:要抢救,调白求恩大夫去抢救。当时,白求恩大夫正在前线。这也是我的福吧。
白求恩的血液流到了他的全身
白求恩接到彭清云伤情恶化的报告,沿着崎岖的山路,飞马赶了过来。他给昏迷中的彭清云检查伤口后,先是缝合损伤的血管头,作保住手臂的治疗。谁知,连续缝合四次,四次都失败了,遂决定截肢。
截肢手术又是一波三折。彭老将军说:要截肢,又没有截肢的锯子,白求恩大夫找来一把日本人的锯子,是工兵用的,我们缴获的。他让人改造了一下,消消毒,就开始锯。他说,白求恩这个人哪,心很细,完全是为病人着想,开始截的地方,位置放在伤口上面一点,还留了一截手臂。他又把他那个空袖管拉起来,比画了一下。然后说,他的用意是想让我以后工作和生活方便些。
老将军接下去说,白求恩大夫先从肘关节以上位置锯,可锯开之后发现肌肉坏死了,不能存活;又往上移,又往上移……他还是用左手在空袖管上比画着。锯完第二次,又锯第三次,都因肌肉腐烂失败了。他说,第四次已经是这里。他把左手扶在了右肩肩头下方,就是腋窝处。他说,这次要是不成功,我的命就完了。
截肢手术从上午10点一直持续到下午4点,我一阵昏迷一阵清醒,最后一次终于成功了!
彭老将军说到这儿停了一下,好像就在手术台上一样。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喝了一口水,看看笔者,又说:截完肢了,你说怎么样啊,问题又来了。他说:手术失血太多,我挺不住了,又昏过去了,这可怎么办呀!白求恩大夫说,要输血。
输血也不顺利,尽管医护人员们都争着献血,但谁的血型合适也搞不清!时间紧迫,白求恩说:我是O型血,输我的吧。
就这样,白求恩的血流进了彭清云的血管里,流到了他的全身,随着岁月的延伸,一直流淌着,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
彭老将军说到这儿,很激动,说:是他给了我第二次生命呀,这个人真好啊!正像毛主席说的,“一个外国人,毫无利己的动机”,真是这样啊;毛主席说“每一个中国共产党员都要学习这种精神”,说得真对呀,我们真应该好好学习他呀。
笔者发现彭老将军对毛主席《纪念白求恩》这篇文章很熟,引用段落几乎一字不差,就说:彭老,你对《纪念白求恩》背得很熟呀。他看看笔者,说:这还用背吗,是我亲身经历呀,毛主席说的,完全是我的亲身感受,我看过,就记住了。不像你们,不去背,就记不住;记住了,还不一定懂。笔者很赞成他的话,会心地点了点头。他看笔者赞成他的说法,又加重语气说:你说是这样吧,啊?
输血后,白求恩又在彭清云身边守了整整一夜,指导医护人员为他按时换药。这些事是后来医护人员告诉他的。彭清云谈话间,不时流露出对医护人员,特别是对白求恩大夫的感激和崇敬之情。其实,当时白求恩也一样,他听说彭清云是击伤日军中将的功臣时,对彭清云也怀有极大的敬意。
彭老将军断断续续讲完这段经历之后,笔者问他:当时或者以后,对于失去右臂你有没有失落感什么的?他看看笔者,平淡中透着坚定的语气,说:失落什么,革命嘛!我失去一只不是还有一只吗?那些牺牲了的战友,还有什么呢!除了他们宝贵的牺牲精神,什么也没有。这平淡的话语,却给了笔者思想上一个很大的冲击!
谈及十位断臂将军
在笔者访问彭清云将军时,并不知道在当时现役高级将领中还有断臂的。笔者带着好奇又问他:像你这种情况一直留在军中的不多吧?他摆摆左手说:不,不是。接着他就一个一个地数了起来:有彭绍辉、贺炳炎、余秋里、晏福生。他说完这几位上将、中将的名字之后,停住了。停了一会儿,他笑眯眯地看着笔者,又补充一句:授将军军衔的至少有十位。
说完这句话,他仰着头,眼睛注视着天花板某个地方,像是对笔者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我军第一位独臂将军是彭绍辉上将。彭绍辉,是在中央苏区第四次反“围剿”作战中失去左臂的。当时由于药品匮乏,三次手术都反复感染,没能治愈弹伤,只好截肢保住性命。这年他27岁。
这些断臂将军,每个人的英雄业绩都是可歌可泣的故事,都可以写一部让后人感动的长篇巨著。
晏福生中将,是1936年秋天,同国民党胡宗南部队的一次作战中,敌机轰炸时被炸掉右臂的。陈波少将,是在抗日战争中试验滚雷时,滚雷突然爆炸炸断了他的右臂,两条腿也残废了。童炎生和廖政国两位少将有着相似的遭遇,都是为弄清缴获日军的手榴弹的性能和构造,手榴弹在手中爆炸,被炸断右臂的。苏鲁少将,是在解放太原战役中,指挥突击排突击时,战友在冲击时踩响敌阵地前沿的连环雷,使他失去了右臂。被称为“独臂秀才”的左齐少将,是1937年冬在一次伏击日军运输队的战斗中失去了右臂,但他没有沮丧,用左手写下了这样的诗句:大地穿上云的衣衫/洁白美丽的母亲啊/请不要伤心/你又添了一个断臂的儿男……
最具有传奇色彩的是独臂悍将贺炳炎上将和余秋里中将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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