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红墙深处》作者 权延赤 人民日报出版社
编者按:由人民日报出版社出版,权延赤编写的“权延赤红色经典书系”共包括三册:《红墙深处》、《卫士长谈毛泽东》、《走进周恩来》。其中,《红墙深处》通过曾经生活在毛泽东身边的八位同志,贴身卫士、保健医生、文工团演员、专列服务员等的生动叙述,展示了毛泽东鲜为人知的日常生活和他作为普通人的喜怒哀乐。以下为《红墙深处》一书节选。(孙琳)
韩桂馨,一名普通的劳动妇女。手背上露着青筋,目光善良柔和,身上弥漫着恬静纯朴的神气。我们很熟,她讲话总是那么从容朴实、显出“过来人”的宽容和威实。
1947年9月30日,我17岁,转为中共正式党员。几天后。傅连璋同志找我谈了一次话。
“韩桂馨同志,李若要调走了,你去接她的班,到主席身边工作,你愿意去吗?”
“愿意。”我很激动,感觉到组织上的信任。
“那好,主席现在住神泉堡。陕北形势好转,江青同志已经来到河东接李讷,你随她一起去吧。孩子到了上学年纪,上不了学,你不是高小毕业吗?要帮助她识字读书。”傅连璋同志说着,拿笔写了几张纸,把注意事项全部写清,还特意关照说:“江青是主席的生活秘书,管你们这一摊。遇事多向她请示,搞好关系。”
后来我得知,傅连璋所言“这一摊”其实只有卫士组三名卫士加上我这名阿姨。江青在延安以及转战陕北期间,没干什么大事,只是负责毛泽东的生活起居。她自己对此不满,有牢骚。政治局常委先后几次提议给她较重要的职务和工作,毛泽东都行使主席的否决权加以否决。直到1956年,毛泽东才同意江青担任较重要的工作,与陈伯达、胡乔木、叶子龙、田家英一样,成为中共中央直接任命的五大秘书之一,主要是帮助中共中央主席收集整理国际新闻。
记得那是1947年10月3日,我在山西临县三角镇双塔村第一次见到江青。那时她还不叫“四人帮”,她只是毛泽东的夫人。
走进院子,我便听到一个稚嫩的童音在唱戏,是京剧“打渔杀家”中萧桂英的唱段。到窗口望望,只见一个脸蛋圆圆的小姑娘,头上包一块花头巾,腰间系一根麻绳子,手里抓一根木棍作船舵,边舞边唱。她前边立一位头上盘髻的女人,击掌作拍,不时指点示范。孩子发现了我,停住嘴不再唱。于是,我喊了声“报告”。
这就是我第一次见到江青和李讷,并且知道了江青会唱戏。
那时,江青还年轻,对我态度也和蔼。问过我的简况,便拍着依偎膝前的李讷说:“小韩阿姨,我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真像拖了块豆腐似的。前段形势紧,整天行军打仗,只好送后方来。现在形势好些了,主席也想女儿,我接她回去。她爱闹扁桃腺炎、爱发烧。阿姨,你要多爱惜着点。”我说:“您放心吧,我会尽最大努力的。”
李讷从小过动荡的艰苦生活,而且一直生活在革命队伍的集体环境中,所以不认生,很快便和我熟悉了,亲热了。江青显然很满意,解开当作枕头的包袱,送我几件衣物,有夹克航空装、列宁装,裤子和一双红皮鞋。我不肯要,她不依,一定要我收下,并且让我试穿。我从未穿过这种衣服,穿上后就像换了一个人。江青得意地围绕我转着,上下打量:“很合身么!这些衣服我平时都舍不得穿,我要送给你,一定要送给你。李讷也交给你,我相信你会带好她。”
于是,我不好再拒绝了。同时,我心里有一种说不清的模糊感觉,似乎惶惑:以江青这样身份的人,办事怎么也带了某种社会上常见的习气?但那时,我主要还是从正面理解,看作是她对我的关心,对我表示的热情。
“来吧,现在让我给你理理头发。”江青将一块毛巾围在我脖子上,用剪刀替我理发,一边给我解释什么样的头型理什么样的头发好。讲着讲着就讲到了上海,讲到城里姑娘的打扮,讲到舞台和电影演员的现代生活。于是,我又知道了她曾是上海有名的女演员。对于我这个17岁的农村姑娘来说,她讲的一切我都感到那么神秘、新鲜。特别是当她把镜子拿我面前问:“怎么样,是不是漂亮多了?完全成一个城里姑娘了。”我朝镜子里瞟一眼,脸立刻红了。我承认,她确实会打扮。尽管她有些爱显示,喜欢表现自己。进城前,一些女同志还是愿意叫她梳剪头发的,她有时也替警卫人员理发,她自己当然更突出些。她皮肤白皙、头发又浓又黑,梳成两条大辫子,然后盘成一个髻。喜欢穿蓝旗袍或列宁装,有时也穿军装,剪裁很合适。军帽稍稍仰起在脑后,走路举止都露着当过女演员的痕迹。接触多了,我发现她争强好胜,不放过任何表现自己的机会。去河西,她一路讲述转战陕北的故事,绘声绘色,滔滔不绝。她说:“在延安,女同志很多,那时环境安定么。后来都撤退了,只剩我自己。危险了么,天天行军打仗,毛主席不过黄河,我也决不过黄河。现在形势好转了,缓和了,女同志又渐渐多了。那时可是危险的呀,三支队一百多人,屁股后面天天牵着胡宗南的军队,有时牵四五个旅,有时十几个旅。我是不怕的……”
当时,毛泽东正在农村搞调查。我在黄河边的南河底村见到了毛泽东。虽然我在延安也见过毛主席几次,但这次见面我仍然惊讶得目瞪口呆。生活中的毛泽东与公众场合出现的毛泽东是多么不同呵!
“娃娃,我的大娃娃,好娃娃!”毛泽东这样喊着,毫不在意身边有那么多工作人员。抱起李讷亲着,拍打着后背,拍一下喊一声:“大娃娃,乖娃娃,爸爸真想你哟!”
李讷就喊:“小爸爸,乖爸爸,我天天想小爸爸。”她给“小爸爸”表演一段“打渔杀家”。我看到毛泽东眼圈红了,湿漉漉的。
晚饭,毛泽东一家三口在一个饭桌上吃。那时河西由于胡宗南的20万人马烧杀抢掠,又吃又毁,粮食极端困难。毛泽东和大家一样天天吃咸水煮黑豆。这天晚饭是吃用黑豆压扁的“钱钱饭”,李讷吃得还挺香。她忽然问:“爸爸,为啥吃饭那么香,拉屎那么臭呀?”
大家都笑了,江青说:“吃饭怎么说起拉屎了?多脏多恶心哪,不要说了,吃完饭再说。”毛泽东却不在意,说问得好,并且给李讷详细解释了食品营养和人体消化、吸收以及排泄的道理。
毛泽东对女儿的疼爱是显而易见的。但是,饭后他对我说:“阿姨,以后你就带李讷吃大食堂吧。”我有些发怔。大食堂一天两餐咸水煮黑豆,连皮都不去,大人吃了还光放屁拉不出屎,肚子胀得难受,一个小女孩子怎么受得了?卫士组组长李银桥望望江青,江青大概不好出面说话,但是眼神已把意思表明。李银桥就劝道:“孩子才六岁,还是跟妈妈一起吃吧。”毛泽东把手臂弯着,大手由里向外一挥:“陕北老乡的娃娃吃黑豆一样长得壮,你不要说了。”
只此一句,大家全闭了嘴。以后我发现,毛泽东说定了的事,轻易不允许别人再反对。
第二天,我带着李讷,随毛泽东和江青转移到杨家沟,在那里住了近半年的时间。
行军中,江青骑了一匹大青马。那时,一切为了前方,好马都送到作战部队,后方使用的全是老马劣马。毛泽东骑的也是一匹老马,唯独江青骑的大青马是匹雄健的好马。这匹马本是贺老总送毛泽东的,毛泽东没有要,被江青要去了。那是1939年,江青喜欢驯烈马骑烈马。她生性好强,干什么事都要占上风。周恩来要去党校讲课,先到毛泽东那里请示一些问题,出来时,江青一定要送。她要和周恩来比赛骑马。中央首长骑的都是老马弱马,哪里比得过贺老总送来的这匹好马?江青打马从周恩来马旁冲过时,周恩来的马受惊,尥蹶子将周恩来摔落马下,右臂折断。经当时在延安的印度医生柯棣华医治,未治好。后去莫斯科医治,效果仍不理想,留下残疾。毛泽东为此曾严厉斥责过江青。
初到杨家沟,已是秋末冬初。江青忙着给李讷做棉衣,织毛线衣。她针线活不错,李讷的衣服基本都是她做,无论裙子、布拉吉,还是棉衣棉裤。特别是织毛衣,织出灯笼袖,蜂窝一样的花。我不大会针线活,更不曾织过毛衣。她便说:“李讷的衣服不用你管了,你就给老板补衣服吧。”
撤出延安后,一直到进城初的几年,江青都把毛泽东称为“老板”。开始是为了转战中的保密,后来是叫习惯了。直到全国人民都叫惯了“毛主席万岁”,她才改口称毛泽东为主席。
毛泽东生活俭朴,随遇而安。衣服全是又旧又糟,补丁摞补丁。特别是衬衣衬裤,指头稍一用劲就能捅个洞。我又没干过针线活,补起来更吃力。记得补一件衬衣,本来袖子上只破一个洞,还没把那个洞补住,不小心针扎了手,一哆嗦,手指头又在袖子上捅出个新洞。我向卫士组组长反映情况:“李组长,主席的衣服全糟了,补不住,换件新的吧!”李银桥摇头:“不行啊,这要江青说了算。”我说:“那我去找江青。”他又摇头:“江青也得听主席的,主席不同意,谁也不敢给他换新的。”
“我去找主席说!”我年轻气盛,拿了衣服去找毛泽东。毛泽东正在写作,抬眼望着我说:“阿姨,麻烦你了。我们现在还困难,一切为了前方,节约一点是一点。你就辛苦些吧,谢谢你了。”
还能说什么呢?我只好退回自己房间,一针一针小心翼翼缝补。第二天早晨,我把补好的衣服给毛泽东送去。毛泽东还在写作,江青接过了衣服。她看看我补的补丁,又显示地扬扬她自己缝制的衣服,将匀称的针脚捋出来让我看。我脸红了,特别是她脸上流露出的那种半是得意半是讥嘲的笑容,使我全身尴尬难受。然而,她并没完,忽然推着我朝毛泽东面前走,一边举着那件衣服说:“老板,你看看阿姨干的活,她补的补丁,哈哈,针线多粗呀?”
我脸上热辣辣,自尊心受到极大伤害。我几乎忘记江青的身份,只觉得这是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羞辱。我眼里涌出泪花,抿紧嘴角,身体本能地朝后靠着反抗。可是江青还在推着我向前走:“老板,你看呀,阿姨给你补的补丁……”
毛泽东写得正专心,开始并没听清江青喊什么,只是随意掀了一下眼皮。正要低头继续写,目光忽然和我含泪的两眼相遇了。他突然沉下脸,并且听清了江青的话,立刻一拍桌子:“你要干什么?”
江青一怔,松开了推我的手。
毛泽东已经立起身,走到江青面前,指着她鼻子说:“你是改不了的资产阶级作风!阿姨缝得怎么了?我看就比你强!她是革命同志,是帮助我工作来的,你想干什么?你给我向她道歉!……”
我低着头走出房间。屋里,毛泽东还在继续批评江青。工夫不大,江青来到我的房间:“阿姨,刚才的事怪我。我不是故意的,我这个人就是这种急脾气……”
我至今认为江青讲的是真心话,她不是故意的。但是,她说得不准确。这不是“急脾气”,而是一种“天性”。我认为毛泽东事后说的几句话是比较准确的:“江青这个人就是个人主义,出风头,爱表现,从来不会为别人着想……”
从那天起,江青开始教我针线活,教我织毛衣,手把手教。有时热情得使我不安,有时又按捺不住地流露出一种优越感。她教会我针线活,却也损伤了我的感情。我曾感激她,却从不曾喜欢她,我无法同她建立那种真正的友谊。毛泽东亲口对我和李银桥讲过:“她这个人哪,跟谁也搞不到一起。”
冬天到了,一次,江青交给我几块剪裁好的毛皮,让我缝皮袄。我连一般针线活都还做不好,缝皮袄就更难了。可是,既然交代了就要做。我费了好大劲,总算缝上了。江青拿去一看,立刻又发了脾气:“这缝的是什么啊?这怎么行?拆了重缝!”我接过皮袄悄悄退出。拆线时,我独自暗暗流泪。
第二天一早,江青忽然来到我房间,面色变得比小孩子还快,拉着我的手说:“阿姨,你看我昨天又发脾气了。唉,我就是这个急脾气,你是了解的,不要往心里去。”
我是了解的,我没有怪她。我不想往心里去,但我也无法和她知心贴心。那时,我带李讷吃大食堂,只有星期天偶尔让李讷随父母吃顿小灶。生活异常艰苦,贺老总曾看到毛泽东的饮食。内心十分不安。回到河东后,遇上机会便托人给毛泽东送点腊肉和几条鱼来。毛泽东总是分送周恩来、任弼时及伤病员共同吃。那天晚饭有条鱼,江青叫我一道吃,我不肯吃,她不答应。她给李讷夹块鱼,再把筷子倒过来,夹一块给我吃。李讷特别懂事。她难得吃鱼,眼睁睁盯着鱼,吃一口便等着下一口。可是见我不吃,便搂着我一定叫我吃。她说:“阿姨不吃我也不吃。”多好的孩子啊!我张开了嘴,于是,一大块鱼送到我嘴里。我嚼啊嚼,就是咽不下去。喉咙壅塞了,我把李讷紧紧地搂在怀里。一条鱼,就这样被我和李讷你一口我一口地吃完了,那时一条鱼比现在一桌席要金贵得多。
江青唯恐我带不好李讷,她多心了, 我带过许多中央首长的孩子。比较来说,我最喜欢,心里最疼爱的还是李讷。在毛泽东的子女中,她吃苦最少,但是与我带过的其他孩子比较,她又是吃苦最多的。
李讷生得天真活泼,皮肤白皙,随母亲;两眼漂亮有神,随父亲。她六七岁便像小大人似地随部队行军走路,一本正经和大人比赛谁走得快。她好强,你若说她走不动,叫她骑马,她就会一股劲走下去,累出病。你若说:“李讷,你敢骑马吗?”她就会说:“敢!”于是,就可以把她抱到马背上了。有时,我背她行军,路走长了,汗水流下来。忽然,一双小手在我脸上轻轻擦过。李讷的嘴唇贴着我耳畔悄悄说:“阿姨,我长大了一定背你行军打仗。”我心里倏地一热,眼圈立刻湿了。
战争锻炼人。李讷六七岁就经受过敌机的轰炸扫射,会躲空袭。每到开饭时,她也像战士们一样拿着小碗,打一碗饭一碗菜。最困难时,一个多月天天吃黑豆,从没喊过一声苦。
可是,有一天李讷认真发了愁。
那天,毛泽东同一名警卫开玩笑:“朱老四同志,你的牙齿怎么这样黑呀?是不是吃黑豆吃的?”说着,毛泽东先笑了,大家随即都跟着大笑。李讷没笑,也失去了活泼,悄悄用嘴唇吮牙,孩子有了心思。终于,她悄悄问毛泽东:“爸爸,我的牙齿很黑吗?”毛泽东没能马上明白孩子的心思,兴致勃勃逗着说:“张嘴,张嘴叫爸爸看。”李讷皱紧双眉:“我也是天天吃黑豆……”她望望周围,朝父亲张开嘴,露出缺了门牙的两排洁白牙齿。毛泽东抱住女儿,拍打后背说:“我的娃儿,黑豆怎么能把牙齿吃黑呢?爸爸是跟叔叔开玩笑呢。黑豆是好东西,营养价值高,越吃牙齿长得越白越结实。”
除了照料李讷的生活,我还要教她识字。她聪明伶俐,学字很快。她首先学会的一些字是“人民”、“群众”、“革命”、“战士”等等。用树枝在地上写,也在纸上写。为了李讷练字,我请毛泽东写字帖。毛泽东连连摇头:“不行不行,我的字不行。叫她妈妈写,她妈妈的字好。”
江青的毛笔字和铅笔字写得很出色,尤其楷书好。李讷练字的字帖全是江青写的。受其影响,现在李讷的字画都是相当有水平的。
在教李讷识字读书的同时,我自己也加强了学习。一天深夜,我正在抄笔记。毛泽东工作累了,到院子里散步,见我屋子里亮着灯,便敲门走进来。他拿起我的笔记本看,问:“字写得蛮漂亮么,为什么又要抄写呢?”我说:“多抄几遍增强记忆,丰富知识,也能更好地教育孩子。”毛泽东不以为然,摇头说:“这个方法不见得好。知识多得很,那个小本才有多少知识呢?青年人脑子好,应该多读多看,不要把时间浪费在抄笔记上。当然,字也可以练,但不要这么练。你看的东西多了,知识丰富了,字写得差点也没关系。”
我从毛泽东那里得到许多启发,摸到一些学习门道,也丰富了教育孩子的方法。毛泽东说,对孩子既要严,又要放得开。乱淘气不行,不淘气更糟,还是有点小淘气的好。孩子太老实了没出息,说不定还有病。能淘气会淘气的孩子,一是健康,二是聪明。
毛泽东办公累了,常在院子里散步。他喜欢摆动两臂,扭着腰走。这时,李讷便和她的小朋友胜利、幸福(胡乔木的女儿)排成一溜,跟在毛泽东身后,模仿着扭,并且格格地笑成一片。于是,毛泽东越扭越起劲,头、颈、肩膀、身子和腿扭出几道弯,样子滑稽得很。小姑娘们也跟着加大动作幅度,越扭越欢,终于嘻嘻哈哈摔倒成一团,气氛是那么欢快热烈。也有的时候,毛泽东只是背着两只手踱慢步,眉头微皱,在院子里走过一圈又一圈。这时,李讷便一声不响,也背着两只小手学父亲的样子迈大步。她腿短,追不上父亲,走几步就需跑几步。过不多久,她忍不住装大人嗓音干咳几声。毛泽东猛一回头,做一个抓人的姿势,李讷便尖叫一声,格格笑着躲藏。毛泽东说:“你和我藏猫。学我,我早发现了呢。李讷说:“开始发现了吗?我跟了你好久呢。毛泽东便装糊涂:“是吗?开始就跟了?那我可没发现。”李讷得意了,自信地说:“我知道,爸爸扭着腰走就是不想事。背着手走就是想事情呢。对不对?”毛泽东开心大笑,一把抱起女儿:“娃娃,我的好娃娃,你也学会观察哩,不简单哟!”
人民解放军发动了全国规模的进攻,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叱咤风云,所向披靡。形势明显好转,胜利在望,这时的江青也不知不觉起了一点变化。
首先是吃饭有些讲究了。想吃鸡、想吃鱼、想吃肉,而且每天一定要吃一点蔬菜才行,否则就按着心口窝说胃不舒服。困难时,天天吃黑豆她也没意见,现在有米有面偶尔也能吃到肉了,她却意见多起来。咸了淡了,油大油小,总是不对口味。她甚至对毛泽东也挑剔起来,绕山绕水地说毛泽东头发蓄得太长,不修边幅,吃东西太辣太咸,不懂饮食卫生,掉到桌上的米粒菜叶不该拾起来往嘴里送。毛泽东饮食不讲究,只要辣,吃什么都香。如果连续用脑过度,他也会向卫士组组长李银桥提点希望和请求:“能不能帮我搞碗红烧肉?肥点,我想补补脑子。”说完,还带点孩子气地笑笑。
江青对此是看不惯的。实在说,她是懂一些营养学的,出发点也是为了毛泽东。她说:“老板岁数已经不小了。吃肥肉多了不好。现在形势好转又不是没条件,多吃点鸡鱼蛋,吃点瘦肉更好。”
有次毛泽东连续工作三昼夜,每昼夜只吃两餐素面或麦片粥,是用茶缸子煮的。他吩咐李银桥:“饿了,你想办法弄碗红烧肉来,还要肥的,我补补脑。”
江青知道了,皱起眉头说:“真是改不了的农民习气!你不要弄了,贺老总不是送来腊肉和鱼了吗?给老板做得有滋味些。什么不比那碗红烧肉强?”
吃饭时,毛泽东见没有红烧肉,发了脾气,大声责问侍立一旁的李银桥:“怎么回事?交代了的事情为什么不办?是办不了还是不想办?啊!”李银桥看看坐在旁边的江青,江青不做声,毫无承担责任的意思。李银桥不好说出江青,一阵委屈,哭了。就那么一声不响地站着流泪,什么话也不解释。毛泽东似乎看出了什么,不再责问李银桥,抓起筷子草草吃了几口饭。
饭后,毛泽东把李银桥叫进屋,声音变得温和:“我发脾气不对,可是……怎么回事?又是江青?”
李银桥只是流泪,不肯说。毛泽东追问再三,他才说出是江青的交代。毛泽东拍了桌子:“我就是农民的生活习惯,我本来就是农民的儿子!我吃饭不要她管,今后我吃我的,她吃她的。就这么办了!”
大凡毛泽东讲出的话,轻易再不肯改口。此后,毛泽东和江青一直是各吃各的。偶尔在一个桌子上用餐,也各吃各的饭,各吃各的菜。江青的菜,毛泽东从不动一筷子,他就有这么股倔劲。毛泽东的菜,江青仍坚持要夹几片尝尝,她是想关心一下毛泽东的饮食,但轻易再不敢多嘴。何况,毛泽东说过,能吃辣的人革命性强,她总要夹片毛泽东的菜辣辣嘴。
江青身上的娇骄二气渐渐变得明显。她驯烈马时的那种泼辣强悍,行军作战时的热情朝气越来越难得看到。在杨家沟居住的后期,她房间装了电铃。于是,卫士值班室的电铃便经常震响。她越来越习惯支派人,使唤人。早晨起床,她总是拥被而坐,在床上擦脸漱口,由卫士用木盘端来早餐,吃过才起床。据说这是受外国人现代生活方式的影响。记得有次电铃又响了,值班卫士张天义赶紧跑去她房间。工夫不大,张天义回来。我们问:“什么事?”他沉默片刻,叹了口气:“唉,江青越变越娇气了,过去行军,她常鼓舞咱们振奋精神。可现在……唉。”李银桥问:“到底什么事呀?张天义苦笑道:“她要暖水袋,其实暖水袋就在旁边,迈一步就能拿到,她就不肯自己动手。”
大家都沉默了。我猜大家一定和我想的一样:江青变了。过去行军。她能关心同志。走累了,她动员大家唱歌。唱累了,她出谜语叫大家猜。有个谜语我至今记忆犹新:“日行千里不出房,有文有武有君王。亲生儿子不同姓,恩爱夫妻不同房。”①行军休息时,她叫李讷给战士们表演京剧;解手时,她给我讲解妇女卫生知识……那时真有一种亲密的战友情谊。现在形势好了,她怎么这样快就以主人自居,把同志们当佣人一样使唤起来?
这时,由毛泽东提出的以“三查”、“三整”为中心的整风运动进入高潮。一天,江青忽然向李银桥发牢骚:“真见他娘的鬼了!查来查去竟查到我头上来。我明明是1933年入党,有人就硬说我是1935年!”
这样的事情李银桥是不好插嘴的,只能老老实实听着。江青见他不附和,便皱起眉头显出不悦。因为平时她是喜欢李银桥的,叫其他卫士都是不叫名,只喊“卫士”唯独叫李银桥时。喊“银桥”,特殊看待的意思。
“银桥,他们还说我对你好,送你衣服了,我送过你衣服吗?”江青问。
“没有!”李银桥急了,喊起来:“谁说的?”
“还是的吧,造谣嘛!有些人打起仗就往后撤,一来运动他就在前冲,专门整人!他们整我就是想整主席,在延安时候就这么整。”江青忽然换上一种神秘的表情,煞有介事地感叹:“你们年轻哪,不了解历史,特别是党内一些斗争。在江西苏区有人就整主席,那是想要他的命哪!就那么搞来搞去,冤死过多少人呢……你们是不知道啊,我过去也不知道……”片刻,她皱紧眉头狠狠哼了一声,“搞么,这次你搞人家,下次人家就可以搞你,看看谁搞倒谁!”
对于我们这些来自基层的同志,一向只接受正面教育,哪里听说过这种话呀?一时目瞪口呆,气都忘了喘。
第二天早晨,毛泽东的房间里便传出争吵声。当时,毛泽东工作一夜,准备休息。江青睡了一夜,准备起床。两个人就在床上吵起来。卫士组组长李银桥站在外面,光着急,不好进去劝。以往,毛泽东与江青发生争吵,工作人员视争吵内容决定劝不劝。有时能劝,有时不能劝。这次是为了江青的历史,并且牵涉到她年轻时的生活和恋爱方面的事,自然不好进去劝。似乎江青让毛泽东替她说句好话,毛泽东不答应。毛泽东的声音充满愤怒;既然没问题,你怕什么?为什么要让我说话?接着是江青吵嚷:他们搞的不是我,我不过是个小小的秘书……毛泽东的声音严厉:“党员接受组织审查,任何人都不能特殊!”江青哭着嚷:“反动报纸的宣传能相信吗?他们还骂你和朱德是土匪呢,多少次登报说你被击毙,能信吗?有些人和反动派唱一个调,那是为了攻击你!”毛泽东突然吼起来:“你这个人浑!你给我滚,滚出去!”这声吼许多人都听见了。
江青披着衣服冲出门,脚步稍一顿,从我窗前快步走过,一边擦着泪,到周恩来的窑洞里去了。每次她与毛泽东发生争吵。总要去找周恩来哭诉。周恩来善于调解各种复杂的矛盾,就连董必武发脾气、打儿子这样的事,他也是一听就去,去了就能劝住。
院子里静极了,工作人员都悄悄守在岗位上,没人议论,没人走动。直到中午十二点,江青才从周恩来的窑洞里出来。
这时,毛泽东已经起床,李银桥小心翼翼端洗脸水进去。一般情况下,毛泽东醒后并不马上起床,由卫士递条湿毛巾,擦擦脸,接着便喝浓茶。边喝边看报,或者批阅文件。他有躺在床上办公的习惯。
这一次,毛泽东擦过脸后,没有马上看报。他望着李银桥,伤感他说:“你是党小组长,我跟你说,江青是我的老婆,要是我的公务员早把她赶走了。”
李银桥1938年参军,一直是在首长身边当公务员、勤务兵。给周恩来当过卫士,而后又给毛泽东当卫士。他有经验,他知道毛泽东不需要他说什么劝解话,只需要他听。毛泽东像普通人一样,苦恼时需要找人诉说,发泄心中的郁闷。
“唉,凑合着过吧!”毛泽东抬眼望着窑顶,沉默片刻,又垂下眼帘,声音低沉懊丧:“当初结婚没搞好哟……如今,我这个情况,我这样的人,再闹离婚也不好。背了政治包袱……政治包袱哟!”
接连两天,毛泽东和江青彼此不说话。这件事还是周恩来帮助解决了。江青解脱后,曾经很感激周恩来。她说周恩来温和文雅,善于体谅人,人前人后,她都是称周恩来为恩来,称邓颖超同志为邓大姐。进城后,她很少去看望其他人,但是常常要去西花庭看望周恩来和邓颖超,直到“文化大革命”爆发前。“文化大革命”中,江青大反周恩来,越往后越激烈,我们都曾大惑不解。倒是与她“并肩战斗”过的陈伯达,因为从同一营垒里出来,说出了一定道理:“她善于隐蔽,善于向人暂时献媚,乘文革动乱之机,使用一切奸计,凡是阻碍她的,触怒她的,不论什么人,不论什么小事,她都视为大逆,都想加以消灭。”
“三查”、“三整”的一段时间里,江青恢复了对周围工作人员的热情和友好态度。然而,运动过后,她便故态复萌。记得到西柏坡后,机关养了一头奶牛。毛泽东夜里工作太累,有时便挤些牛奶给他喝。我不懂怎样热牛奶,放在火上,以为和烧开水一样,便走开了。时间并不长,回去一看,锅已经烧红了,牛奶不见了,只剩一屋子糊味。主席喝不上奶,我急哭了。江青为此发了脾气。事后她训斥我们整个工作人员:“你们是为我和主席服务的。我们只要不高兴,就是你们工作没做好!”李银桥悄悄撇嘴,刚一走开便小声说:“你和主席吵架也是我们工作没做好呀?”张天义说:“到主席那儿告她一状,准够她受。”李银桥说:“大决战就要开始了,你们别给主席添乱!”
李银桥是我的行政领导,也是我的党小组长。工作在毛泽东身边,生活在毛泽东身边,我们整天见面,接触很多,渐渐熟悉,彼此产生了感情。
那时,男同志多,女同志少。少数女同志是众多男同志竟相瞄准的目标,追求我的男同志自然也不少。
江青先后给我介绍两名老红军,我都没同意。我心里想着李银桥,又说不出口。江青虽然关心我的生活问题,偏偏又看不透我的心思。我坚信李银桥心里也想着我,只不过情况和我一样,也说不出口罢了。那个年代的青年男女,谈情说爱的本事都不大。
还是毛泽东善于发现问题,看出些名堂。有一天散步,他忽然回身望着紧随其后的李银桥:“你看小韩这个人怎么样?”李银桥未加思索,随口应道:“不错。”
毛泽东笑得蹊跷:“你们可以多接触,多了解一些么。”
李银桥从毛泽东的神色里感觉到什么,脸一下子红了,低下头不再言声。
于是,毛泽东的声调变得温和而亲昵,像父亲同孩子谈心:“多谈谈么,互相多关心,多帮助,以后……那多好。”
毛泽东说得含蓄,意思已经很明确。可是,要把问题谈明,无论对李银桥还是对我,都是太困难了,比打国民党困难。不久,我们随毛泽东来到西柏坡,生活更加安定,我们的接触也更多了。有次散步,毛泽东又悄悄问李银桥:“你们谈得怎么样啊?”
李银桥赧颜低头,窘笑不语。他就是这么窝囊!
“不要封建哟,你们谈我是赞成的。”毛泽东侧脸望着李银桥,笑得幽默:“不要靠媒人,啊,我的卫士要自力更生娶妻生子么。”
李银桥笑得那么难堪,笑过又着急。他工作很出色,谈情说爱就笨得像换了一个人。这时,恰好发生一件事,给了我们“突破”的机会。
李银桥家里来信,给他介绍了一个对象。李银桥对自己的事,无论大小都愿意请毛泽东参谋,帮忙出主意。他拿了信去找毛泽东:“主席,你看这事怎么办?”
毛泽东看罢信,反问:“你打算怎么办?”
李银桥的本事就是低头不吱声。
毛泽东哈哈笑出声:“银桥,你就是太老实,谈恋爱也要动脑筋么!你就不会拿信去问问小韩,请她帮忙吗?”
李银桥心里顿时一亮,拿了信跑来找我。
“小韩,你看看这封信……”李银桥嗫嚅,眼睛在我脸上一瞟又一瞟,“你看怎么办?如果,如果……我就推掉吧?”
我看完那封信,心跳得好厉害。有气无力地喃喃:“那就、那就,那就推掉吧。”话一出口,我的脸立刻烧得通红。李银桥却变得胆大了,眼睛盯住我不再动,说:“那你代我写封回信吧?我低下头,嘟囔着:“你,你可真聪明……你也真傻。那么多人找我我都没答应,就等……你找我,我就,我就答应……”
他直到这时才握了我的手。我眼圈湿了,小声说:“现在男同志多,女同志少。将来进城,女同志多了,你,你可别丢了我……”他握住我的手不放:“看你说到哪儿去了,我是你们组长,我还得做榜样,起模范作用呢。”我说:“你是我的领导,你就领导我一辈子吧。”
听银桥说,他回到毛泽东身边,把经过详细汇报一遍。毛泽东很高兴,说:“走,一起散步去。”那次,毛泽东和李银桥是手拉着手走出屋门,一直走到山里,始终不曾松手。他们深深吸吮着山野清新的空气,毛泽东还用另一只手轻拍轻抚银桥的手背:“谈下去,银桥,继续谈下去。你们都在我身边工作,又都是安平县的老乡,走到一起来了,要说缘分这就叫缘分,我等着喝你们的喜酒。”
1948年12月10日,我和李银桥写了申请结婚的报告。不到两天时间,各级领导在报告上作满了批示。诸如:“大大好事,甚为赞成”、“完全赞成”、“同意并致贺意”。“十分赞成”、“总支委员会同意”等。这份报告我们珍藏至今。
两天后,我们结婚了。限于当时的环境条件,我们没举行什么仪式,只是江青帮我梳剪头发,穿戴打扮。她说:“老板帮助你们成了事,我也得作点贡献呀。”进城后,住在香山。毛泽东忙中抽空,对李银桥说:“过去条件不好,现在有些条件了,你们选个日子,把仪式补了。”李银桥说:“现在工作多紧张呀,要建立国家了,仪式就免了吧。”毛泽东说:“该补该补,一定要意思意思。”
于是,我们便选定“五·四”这天举行仪式。毛泽东听说了,频频点头:“好,这个日子选得有意义。”
可惜,那天毛泽东继续开会,接见民主人士,未能参加。李讷才九岁,却那么懂事,帮助我收拾屋子,还参加我们的仪式。仪式由阎长林主持,开了两桌席。李讷还表演了节目,说:“祝叔叔阿姨快乐。”
毛泽东未能喝我们的喜酒,但是吃了我们送去的喜糖。年底,他去莫斯科访问,李银桥想跟随一道去。他说:“小韩不是有了身孕吗?你不要去了,留下好好照顾她。”
相比之下,毛泽东对亲生儿子的婚事,要求便严格多了。
那时,毛岸英也住在西柏坡,身上穿的总是父亲穿过的旧衣服。虽然他年纪比我还大,但我们在毛泽东身边工作,所以他叫李银桥叔叔,叫我小韩阿姨。
毛岸英也在和刘思齐谈恋爱,有些着急结婚。毛泽东说:“思齐是个好孩子,你们恋爱我同意:可是现在不能结婚,思齐还小,不到结婚年龄……”
毛岸英急道:“可我都27岁了!”
“我是说思齐不到年龄。”
“思齐也18了。”
“周岁虚岁?”
“岁数不到,结婚的多着呢!”
“谁叫你是毛泽东的儿子!”毛泽东拍响桌子,“我们的纪律你不遵守,谁还会遵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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