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红墙深处》,作者 权延赤,人民日报出版社出版
他面孔略显瘦削。瘦削的脸型出棱角,男子气足。单是相貌剽悍倒也罢,偏偏他又穿警服,腰上常佩枪,某种人见了不免心里要犯嘀咕。但我们见面亲,可以随便“侃大山”。
你看银幕上的“毛主席”表演得像吗?
貌合神离,少了血肉和性格。
作为卫士,你曾经很接近毛主席啦?
吃穿住行,形影不离。
谈话多了,便不能平静。感觉毛泽东是人不是神。但他确确实实是伟人,极伟大的人。
卫士长李银桥回来了。拿起我写好的决心书:我西生自己也要保护好毛主席。
“哈哈,你还能写出一句话么。一句话错两个字。”卫士长难得一笑,将满头黑发那么一甩:“走吧,跟我去见毛主席。”
走进毛泽东书房,我一下子张大嘴巴:天哪,这么多书!比我认识的字还要多千百倍,满屋书架都要胀裂一般。毛泽东坐在一张藤椅上伏案阅读。灯光炫目,他全身闪耀出麦芒一样长短不齐的光,我不知是泪水折射的缘故,以为毛泽东真是全身放光芒。
“主席,他来了。”卫士长小声报告。
“唔,你叫什么名字啊?”毛泽东仍在看书。连问两遍没听见回答,便缓缓扭回头。
我痴痴僵立,无声无息。泪水像小河一样淌。
毛泽东起身来到我身边。大手轻轻按在我的头顶上,将头发揉搓,就那么随随便便一拍:“嘿,还是个娃娃呢。”
于是,我醒了,光芒敛去,看清一张早已熟悉的面孔,本能地叫出一声:“毛主席!”
“嗯,”毛泽东点头,“你叫什么名字啊?”
“封耀松。”
“噢,那你是不是河南开封市那个封?”
“不是的。是一封信两封信的封。”
“哈哈哈。”毛泽东开心大笑,手指头按在我胸前第二颗钮扣上,“不管你有几封信,不开封你就看不见信噢。那是一个字,懂了吗?”
我眨眨眼,不懂装懂地点点头。
“今年多大了?”
“十六。”
“爸爸妈妈干什么?”
“爸爸拉黄包车,妈妈在家里。”
“又是一个骆驼祥子么。你自己过去干什么?”
“在点心铺学徒。去年工会把我送到省公安厅警卫处学习。后来,厅长王芳带我来到北京……”
“我是为人民服务,要考虑处理许多国家大事,自己的一些事就顾不过来,想请你帮帮忙。你帮助我,也是间接为人民服务,我们是分工不同。这样分工你愿意吗?”
我用力点点头:“愿意。”
“嗯,那就看看我们谁服务得好。”毛泽东握住我手,轻轻摇。从此,我便留在了他身边。
又该我值正班了。卫士张仙鹏嘱咐:毛主席没睡觉,你要注意呢。
我便有些紧张。卫士长说过,每逢大事,毛泽东常常几天几夜不睡,紧张疲劳过度,情绪容易起伏。卫士既要劝他吃饭睡觉,又不能影响他思考和工作。不但需要忠诚,还必须足够机灵。否则,主席也有发脾气的时候。
这天,毛泽东是在书房办公,两堆文件都叠有一尺高。他左手夹烟,右手抓笔,阅读文件时眉头稍稍聚拢,全神贯注。落笔批示前,有时要吮两下嘴唇。
我轻轻走到主席办公桌旁,捧走烟灰缸。好家伙!光是烟头也足够我们四名卫士抽一天。那时,我不懂尼古丁,可也知道烟抽多了爱咳嗽,嗓子疼。便照卫士长教的办法,将主席的烟掰断几支,半支半支地插入烟嘴。
我的目光落到茶杯上。照规律,一个小时左右续一次水……可是毛泽东已经端起茶杯。糟糕,没水了。主席放茶杯的同时,眼皮掀了掀,目光在我脸上一触即离,茶杯落桌有声。我的心便跟着一震。忙去拿杯子。
“嗯。”毛主席咳一声,我的手一抖,缩回来。主席已经抓过去茶杯,眼皮耷拉着,目光顺鼻梁而下,朝杯子里望。放下那支改变山河的红蓝铅笔,忽将三根指头插入水杯,一抠,残茶进了嘴巴,顺势用手背擦一下沾湿的嘴角,动作自然熟练,像老农民。
我目瞪口呆。
主席一边咀嚼,一边轻晃轻磕茶杯,一边继续看文件。喉咙里咕噜噜响过一道吞咽声。目光刚离开文件,手指又进了杯子,把最后一点残茶抠进嘴里,茶杯便带声带响放回桌上。
我赶紧拿起空杯出来换茶。
毛泽东喜欢喝龙井茶,一天至少换两次新茶。我小声报告卫士长:“主席吃茶叶了,是不是嫌茶水不浓?”
李银桥毫不当回事:“吃茶怎么了?在陕北就吃。既然能提神,扔掉不是浪费?”
天渐渐黑下来。我注意到毛泽东穿了圆口黑布鞋的脚时而拍拍地。开始以为他坐久了活动活动血脉,次数多了,忽然想起什么,忙去看看温度计。真糟糕,才13度。
那时,中南海的暖气供应不好,室温常常保证不了20度。我望着黑下来的天悄悄琢磨,便琢磨出一个法子,出去灌了两只暖水袋。我在毛泽东的办公桌旁蹲下,轻轻地、轻轻地将暖水袋捂到主席脚面上。那只脚不再拍打地面,安静了。我将主席的双腿按摩一遍,然后撤身抬头。正要起身离开,忽然停住了。
在我的头顶上,探出一张亲切的面孔,红红的。目光像冬天的阳光一样温暖,望着我,望着我……忽然,那嘴角抽动两下,眼睛变湿润了:“好,很好。谢谢,谢谢你。”
我的眼圈顿时也湿了,轻轻退去一边。
该给暖水袋换水时,我借机提醒他:“主席,你该吃饭了。”
毛泽东正在批写什么。头也不抬说:“怎么又吃饭了?”我说:“你已经快10个小时没吃东西了。”
“有这么长时间了?”毛泽东把最后几个字写完,抬头望望我,又望望窗外,想了想说:“嗯,那就搞点饭吧。”
毛泽东多数时间是一个人吃饭,或在书房,或在卧室。由我用食盒提来,两菜一汤,一碗二米饭(大米小米蒸在一起)。两个小碟,辣椒和霉豆腐。除非有客,毛泽东吃饭手不离卷。他斜坐木椅,两眼盯着报纸。大概是看到一篇好文章,那天的吃饭便生出特色:两目有神,神色朝着报纸起伏变化。嘴巴无滋无味,单调地重复咀嚼动作。右手像一只机械手,在菜盘和嘴之间运动,筷子始终落在一个盘子的一个位置上。结果,一盘炒空心菜只夹走少半边,筷子便夹不着菜了。
我悄悄转动菜盘,让主席的筷子落在有菜的位置,又及时将荤素两盘菜换个位置。
“嗯?”毛泽东嚼了几口,突然一怔,目光转向饭桌,露出警惕之色,似乎在说:“味道不对呀!”他想吐掉嘴里的菜,我忙说:“是我把两盘菜掉了个个儿。”
“嗯。”毛泽东松口气,咽下嘴里的菜。“我说不对劲么。刚才还咯吱咯吱的,一下子变那么绵软呢……”他的目光又转向报纸。
“主席,吃饭的时候不要看了,影响消化。”我这点知识是保健医生教的。主席倒听劝,放下报纸端起碗,三扒两划将饭送入口,便撂了筷子,拿着报纸朝办公桌走去。我一把拉住他袖子:“主席,请你跟我出去走走。”
毛泽东盯住我,用鼻音长长嗯了一声:新官上任三把火啊。
毛泽东在院子里散步喜欢深呼吸,一呼一吸都带了长长的声响,有时胸腔里也要哼出一道龙吟似的长音。他感觉这样舒服。
“几分钟了?”毛泽东问。
“别急,才五分钟。”
“小封啊,动物里什么飞得最快?”
“大概……雁?天鹅!”
“不对,不对。告诉你吧,是一种雨燕,又叫山燕子。”
“那我知道了,尾巴毛尖尖的像针。”
“那么你说什么动物飞得最高?”
“老鹰。”
“你是鹰鹫不分哪。飞最高的是鹫,这么写。”毛泽东抓住我一只手,在掌心里写。我痒痒,忍也忍不住想笑。毛泽东便索性抓住不放,多写几遍,“别光笑,会写了吗?鹫,鹫,能在珠穆朗玛峰上空飞,在世界最高峰的上空飞……”他一边说一边故意挠我的痒痒。
“鹫,鹫,我会写了,会写了。”我手心痒痒得拼命往回抽。
“现在几分钟了?”
“八分钟了。”
“我有一种感觉,你的表犯了路线错误,在倒退,在走回头路。”
“没有。主席,我的表从来不会倒着走。”
“1、2、3、4……”,毛泽东开始散步,数到120下,准备踏入书房的门,“现在10分钟了。”
我说:“主席,你该休息了。”
“不能睡哟。”毛泽东手指敲敲桌上的文件,“你服务得很好,我不把这些文件看完,就该输给你了。”
交班时,我嘱咐卫士田云玉:注意点,主席还没睡觉。
毛泽东这几天心情愉快,与容国团夺回一项世界冠军不无关系。恰好国内外没什么大事,高兴了,他也玩几下乒乓球。
那天下午,毛泽东在院子里散步,我们三个值副班的卫士打乒乓球。毛泽东看见了,便走进来参加:“我也来玩玩小球吧。”
平心而论,我球艺虽然差,若认真较量,未必会输给毛泽东。可是,我怎么好意思赢他老人家呢?便规规矩矩把球送过主席那边。
毛泽东打球可不规矩,像他指挥游击战、运动战一样,冒着出界和落网的危险,竭力将球打出变化:那球落得忽近忽远,忽左忽右。我便奔跑不迭,应接不暇,流下汗来。
我送过去一个高球。毛泽东忽然瞪大眼,虚张声势盯住我的右案角。以毛泽东的球艺,能把球打在右案角并不容易,但我还是做好了万一落案的接球准备。
毛泽东的球拍挥动一半,忽然抽回胸前。一推,只轻轻一推。乒乓球便奔我的左案角落来。球速很慢,可我的重心已经右倾,急切里扭转,便失去平衡,差点滑一跤,踉跄着后退两步,眼睁睁看着球落在左案角上,接着又不慌不忙弹起来,朝地面坠落。
毛泽东哈哈笑,吮一吮下唇,眉目活跃出生动的表情:“声东击西,杀你个顾头不顾尾。”
于是,大家都开心地笑了。能使毛泽东高兴,松弛一下过度疲劳的脑筋,始终是我们卫士的心愿。
一盘球打完,李银桥来了,招呼我们去搬沙发。
毛泽东书房里的大沙发,准备搬去另一个房间。李银桥指挥我们几个卫士搬。沙发大门小,试过几次搬不出门,只好又放回原处。
毛泽东进来了,问:“怎么没搬出去?”
我说:“门太小,出不去。主席,干脆就留在屋里吧?”
毛泽东看着我们,在沙发左右踱步。时而望沙发,时而环顾书房,时而瞥一眼门,终于停住步,作严肃思考状。我们有些不安。不知谁小声嘀咕:“主席,要不然……”
毛泽东用手势打断,慢条斯理问:“有件事我始终想不通。你们说说,是先盖这间房子后搬来沙发呢?还是先摆好沙发再盖这所房子?”
我们立刻赧颜地低了头。
寂静中,有人吃吃窃笑,小声说:“盖这所房子的时候,中国大概还没有沙发呢。”
毛泽东微微一笑,不再说什么,出去继续散他的步。
“还愣什么?搬吧。”李银桥招呼一声,我们便又干起来。这次动了脑筋,不时变换方式,终于把沙发立起来,先出沙发靠背,在某一角度及时转弯,将沙发搬出了门。
毛泽东在院子里散步,不时笑着望望我们。沙发一出门,他便走过来问:“怎么样啊,有什么感想?”
我说:“没错,是先盖房子后搬来沙发。”
毛泽东笑着说:“我也受到一个启发,有一点感想。世界上干什么事都怕认真两个字,共产党就最讲究认真。”后来,毛泽东去莫斯科访问,表扬李银桥的工作时,将这句话精练为:世界上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就最讲“认真”。当天,他在会见我国留学生和实习生时,公开发表了这一言论。
毛泽东带我们去游泳池学游泳。他说:“中国那么多大江大河大海大湖,你们都是旱鸭子可不行。”
毛泽东站在池水中,让我们卫士环绕他四周。老人家兴致很高,下操一样大声喝令:“憋气!”
我们卫士立刻都憋了气。有的鼓嘴,有的瞪眼。
“听口令扎下头去,别害怕——下去!”毛泽东一声令下,扑通,率先将头扎入水。
扑通通,我们跟着将头扎入水。
片刻,毛泽东唿隆一声冒出头,见我们跟着冒出头,便喊:“喘气!再下去!”
可是,我呛水了。吭吭直咳便想朝岸上爬。
“浙江人不去游水,该打屁股。”毛泽东并没有打我屁股,大手不轻不重打在我背上。我便咳得更欢,还夹带着笑。只听毛泽东喊:“莫用鼻子,用嘴喘气。听命令。憋气!下去!”
扑通通,我们又随毛泽东将头扎入水中。工夫不大又唿隆隆冒出水面……
就这么“扑通”“嗯隆”一番,我们几个卫士竟都学会了游泳。真快!后来,我们随他老人家游邕江、游长江、游湘江……毛泽东游到哪里,我们便跟到哪里。
每次游过泳,无论室内室外,春夏秋冬,毛泽东必要晒晒太阳。老人家酷爱阳光。他说:“一个人哪,还是要多见光。晒太阳就是身体上的消毒,增强抵抗能力。”
毛泽东要开会去了,朝我吩咐:“你把鞋子给我弄来。”他老人家湖南口音浓,鞋子不叫鞋子,听音是“孩子”。偏我又是浙江人,不知怎么搞的就听成了“桃子”。
我撒腿就跑,跑到厨房。
“快,侯师傅,桃子,快找个桃子。主席要吃桃子。”
“桃子?桃子……”侯师傅急得团团转,一拍大胆,想起什么似地跑出去。真行,很快找来一个大桃子。
我捧着桃子跑到主席书房,气喘吁吁。停步平息一下,才进去……
“主席,给。我把桃子递过去。”
毛泽东放下手中那本《 楚辞 》,望着我发愣。
我捧着桃子也跟着主席发愣。
忽然,毛泽东扑哧一笑。看看桃子又看看我,越笑越开心。
于是,我也嘿嘿窘笑。笑得很僵硬。
“鞋子,我让你弄鞋子来。”毛泽东提起右脚,左手指着脚说。接着又忍不住笑。这一来,我也笑出了声。笑得自然轻松了。
我给主席拎来那双棕色大头皮鞋。至于那个红白水嫩的大桃子,自然落进我的肚皮。
会议刚开一半,李银桥便皱紧了眉头:“这么说,主席已经两天没睡觉,只吃了一顿正经饭?”
“还喝过两茶缸麦片粥。”有人小声补充。
李银桥的目光从几名卫士脸上划过,最后落在我身上:“小封,下一班是你吧?”
“嗯。”我眉毛攒紧,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这正是毛泽东发表《 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 》和召开最高国务会议的前夕。每逢大事,主席那没有规律的生活规律便被破坏得更无规律可言。
人们都知道,毛泽东有上午睡觉、下午和夜里工作的习惯。其实不尽然。稍遇大事,主席的睡眠便不以时间为准,只依脑筋疲劳程度来决定了。全国全世界能有哪月哪周不出点大事呢?所以我们从来不统计毛泽东每天睡多少小时,那样算不清。我们只计算毛泽东一星期睡多少小时。我的记忆中,毛泽东一星期睡眠不超过30小时。有次睡了35小时,大家还高兴得喝了酒。
毛泽东的饮食既随便,又艰苦。简直是太艰苦了!好了么,四菜一汤。差了么,一碗面条。很多时候只是用搪瓷缸子在电炉上烧一缸麦片粥,就着生活秘书叶子龙做的霉豆腐喝下去,便算吃了一餐饭。24小时,他吃两餐时候多,也有吃三餐或一餐的时候。这情况如今讲给周围人听,他们多数不信。他们习惯拿身边的某局长某书记或某某县太爷作比较。他们就忘了,若是这某局长某书记或某某县太爷真能以主席为榜样,岂不是也可以变得伟大一点吗?我们在毛主席身边,他老人家入口的东西是必经我们之手的。在我跟随毛泽东身边的十来年中,他没吃过任何补品。若一定说他吃什么补品也可以:当他脑力消耗过度,饥饿感强烈时,必要吩咐一声:“来碗红烧肉吧?肥点的,补补脑子”。我来到主席身边时,卫士长告诉了主席这个习惯。我离开主席身边时,他仍是这个习惯。卫士中有个小李,现在在某公司任副经理,与外商少不了饭桌上的交道。他曾感叹:“唉,我经常一顿饭就吃掉主席一年半的伙食费哟……我是没脸见他老人家了!”
李银桥还在望着我,目光忧虑、焦急、沉重。嘴角嚅动,半天只喃喃出一句:“想想办法,要想想办法。”
怎么想办法啊?难道强迫主席吃饭睡觉?那样主席是会发脾气的,会把我赶走……
夜深了,我陪伴着主席,心里一个劲咕哝。老人家已是三天两夜了……
忽然,主席将头朝上仰去,以手加额,揉着、捏着、张开嘴,深深地、深深地吸气。我抓住时机,几步赶到主席桌旁,小声劝:“主席,您已经很长时间没吃饭了。给您搞点吃的来吧?”
毛泽东放下手,布满红丝的眼睛望住我,倦容已是无法掩饰。他沉重地叹口气,摇摇头又点点头,勉强说:“不用搞了。你给我烤几个芋头来就行。”
我张了张嘴,毛泽东将手轻轻一挥,低头又看又写。我不敢说话了。经验告诉我,这个时候多说一个字也会引得主席发脾气。
我来到厨房,自己动手烤芋头,不料还是惊动了侯师傅。他眨着两只焦急的眼,朝我嚷:“你胡闹!主席一天没吃饭了,你怎么就烤几个芋头?我苦笑摇头:“主席说让烤两个芋头么。你不胡闹,你做饭你送。”侯师傅闭口无言。他也不敢惹主席生气。
我烤熟了6个小芋头,放在一个碟子里端去。一进门,听到鼾声响亮。毛泽东睡觉打呼噜很响。他斜靠着床上的靠垫,左手拿文件,右手抓笔,就那么睡着了。这种情况我过去不少遇上,不敢叫醒他。毛泽东睡觉极少极轻,一旦入睡,不容惊醒,惊醒了必定发脾气。我把碟子放在暖气上。防止芋头凉。然后退到门口坐等。刚坐下眼皮就发沉,忙又站起来。站着不会误事。
十几分钟后,毛泽东咳嗽一声。我忙进去,双手捧了碟子,小声说:“主席,芋头烤好了。”
毛泽东放下笔和文件,双手搓搓脸,说:“噢,想吃了,拿来吧。”
我将碟子放在办公桌上,毛泽东过来坐好,拿起一个芋头认真剥皮。轻轻摇晃着身子,吟诵他过去作的一首词:东方欲晓。莫道君行早……
我朝窗外望望。可不是吗?天快亮了。他老人家剥出半个芋头,便咬下一口,边咀嚼,边继续剥皮,嘴里嘟嘟囔囔还在吟。见他自得其乐,我便悄悄退出屋,立在门口等候。我太困了,吹吹凉风可以保持清醒。
大约又过了十几分钟,隐隐听到呼噜声复起,我轻手轻脚走进屋。碟子里只剩一个芋头了,老人家头歪在右肩一侧已经睡着。
我踮着脚走过去,端起碟子准备退出。忽然感觉呼噜声与往常有异。探过头去仔细打量,接着又揉一揉眼。天哪,毛泽东嘴里嵌着半个芋头,另外半个还拿在手里,嘴里那半个芋头随着呼噜声微微战栗着!我鼻子一酸,眼前立刻模糊,忙再揉揉眼。放下碟子,轻轻地、轻轻地去抠主席嘴里的芋头。
芋头抠出来了,毛泽东也惊醒了。一双熬得通红的眼睛瞪住我,气冲冲大声问:“怎么回事?”
“主席!”我叫了一声,哭了。手里捧着那抠出来的半个芋头,一句话也讲不出。
“唉,”毛泽东叹了一口气,“我不该跟你发火。”
“不,不是的,主席,不是因为你……这芋头是从你嘴里抠出来的。你必须睡觉,必须休息了。我求求你了……”
毛泽东勉强笑笑,抬起右手,手指在头顶上划两个圈:“天翻地覆,天翻地覆啰。”他望着我说,“好吧,小封,我休息吧。”
为了使主席睡好,依照惯例,睡前我先搀他上过厕所,再帮他擦一遍澡。
毛泽东太疲倦,由于久坐血液不得流通,全身难受。我帮他擦背,他哼哼着说:“用点劲,好,再用点劲。”
大概是在外面灌了冷风,我感觉肚里有股冷气乱窜,便尽力往回憋。可是给主席搓背也须用力,于是,那股冷气便失控了。
我放了一个屁,声音很大,脸也立刻跟着烧起来。在主席面前放这么响的屁多不好意思啊?
果然。毛泽东缓缓扭头,慢声慢气问:“小封哪,你在那里搞什么小动作啊?”
“对不起,主席。我,我放了一个……屁。”
“哎。不是屁吧?那是气。折腾你们休息不好,应该我说对不起么。”
“不、不是的。主席,是屁,不是气。”
“不是屁,是放了气。有气放出来好。宁在主席面前丢丑。莫让冷气攻心么。”
我扑哧一声笑了。紧张局促全消失,声音也变得自然:“主席真幽默。你说是气就是气吧……
毛泽东也笑了,说:“活人哪个不放屁?屁者气也,五谷杂粮之味也……”
从这一天起,我跟毛泽东就像家里人一样亲近随便了。
值班室的电铃响了。我丢下手中的语文书,忙朝主席卧室赶去。
进城后,毛泽东和江青分居两室,很少在一起。老人家的起居生活由我们卫士具体照料。
正如人们参观中南海见到的那样。毛泽东始终睡一张木板床。虽有五尺宽,大部分却被书籍占据了。后来我从电影中再见到那张床时,泪水便止不住流。床上的一切都和我30年前第一次走进毛泽东卧室时见到的一样。那里外白布的被褥,用块布包起来的荞麦皮枕头,补了又补的睡衣和毛巾被……
老人家躺在床上,斜倚一个靠枕,正在读报。全国性大报自不必说,各省市自治区的报纸,主席每天都要过目一遍,看不完便在起床后接着看。在我的印象中,毛泽东的生活除了开会、接见、外出视察,剩下来的内容基本可以概括为看书、读报、著书、批阅文件,就连理发的一点时间他也不浪费。他规定,理发只能用10分钟,剃须只许用5分钟。理发的10分钟他也拿了书报阅读,只有剃须的时候才释卷。
我替主席涮一条毛巾递过去。他放下报纸。用湿毛巾擦擦手脸。有时也随心所欲地用这条毛巾擦擦身体的其他部位。他丢下毛巾,便继续看报,直到看完那份报纸,仍然躺在床上不动,淡漠的目光凝视着前方某一点,石雕一般。
他在思考。他总是思考、思考、思考……
忽然,他眸子里闪出一道光亮,眼球轻轻转动,深深呼出一口气:“嗯,我起床吧。”
我帮主席穿衣。老人家喜欢穿旧衣服布衣服,穿着软和。他的内衣裤由我们卫士缝补浆洗,外衣制服送王府井洗衣店洗。不经主席同意,没人敢扔他一件旧衣裤,哪怕破得补不住。也没人敢擅自替主席买新衣,买来会挨批。从1953年底到1962年底。主席没添一件新衣。制服袖子磨破两次,都是送王府井织补好后继续穿。
毛泽东喜欢穿长筒线袜。穿到脚上,我才发现脚背上又磨破一个洞。我帮他脱下补,劲用大了些,一个洞变成了三个洞。
“主席,换双新的吧?”我抬起头问。
“嫌补着麻烦了?”
“这袜子都糟了。”
“我穿几天磨破一个洞,你动一动手就弄破两个洞,看来不能全怪我的袜子糟。”
真拿他老人家没办法,越老越固执。我只好取针线将那破口吊几针,重新帮他穿好。并且半认真半玩笑地提醒:“主席,接见外宾坐就坐,别老往前伸脚。”
“为什么?”
“一伸就露出袜子了。家丑不能外扬。”
毛泽东笑了:“小鬼,就数你聪明!”
我把他的圆口黑布鞋拿过来:“走路也要小心,这鞋底磨得不比纸厚,踩了钉子就糟了。”
毛泽东不笑了,望着我认真地说:“讲吧,都是老话。不讲吧,还真不行。这比红军时候强多了,比延安时期也强多了。艰难时期节约,可以说是逼的。富了还讲节约,没人逼就要靠自觉了。要靠思想觉悟呢。”
我不免愧疚,赧颜地垂了头。
我照顾主席洗脸刷牙。我在他身边的十来年,老人家总是用清水洗脸,从未用过一块香皂。手染了墨或油污洗不掉,使用洗衣服的肥皂洗。他也从未抹过什么“霜”什么“膏”什么“油”之类。刷牙的牙刷也是用到几乎没毛才换。而且不用牙膏,只用牙粉。老人家说:“我不反对用牙膏、用高级牙膏,生产出来就是为了用,都不用生产还发展不发展?不过,牙粉也可以用。在延安就是用牙粉,我用惯了。”
毛泽东吃饭,我侍立一旁观察。老人家不吃牛奶面包,吃豆粥小菜。一双毛竹筷子不时戳向辣椒和霉豆腐。每逢看到毛竹筷子,我总想起一个故事。
毛泽东外出,我们总要为他带上毛竹筷子。有次去广东,我忘了带。住宾馆,那里全是象牙筷子。要吃饭了,我跑去厨房要竹筷子。服务员笑道:“竹筷子?我们大饭店哪能用竹筷子?我们全是象牙筷子。”无奈,那就用象牙筷子吧。可是,毛泽东不高兴了,说:“我们不用这么高级的筷子”。我忙又找服务员,从服务员家里弄来双毛竹筷子,一长一短一粗一细,不配套。我不安地将筷子交给毛泽东。毛泽东一边使用一边说:“不错。用着很好。象牙筷子太重,还是竹筷子好。”
饭后,毛泽东开始办公。我替他沏好一杯龙井茶,又将两支烟掰作四截,插入烟嘴。
毛泽东刚坐下,忽然想起什么,右手抬起来,由里向外轻轻一挥:“你去吧,上课去。”
我心里一阵热。毛泽东这几天正忙,仍然没忘记我们上课的事!
那是1954年,毛泽东把叶子龙和李银桥叫去,提议办中南海机关业余学校。他说:没有文化没有知识建设不好社会主义。我身边的人文化程度都太低,不学习不行。教育不普及,文化不提高,国家就富强不起来。他让李银桥从他工资中拿钱,由张管理员买来书包、笔墨、字典、作业本和课本,给负责他的警卫工作的一中队和我们一组的卫士每人一套,并且以他的名义请来老师为我们上课。从1954年到1957年,我们都达到了初中毕业的文化程度。
现在是我值正班,怎么好离开主席?我说:“现在我值班,不去了,回头可以找人补。”毛泽东说:“你去吧,把暖瓶放这里就行。你们年轻,不要把年轻的时间荒废掉。”
还能说什么呢?毛泽东极看重学习,他要求我们的事情他自己总是首先做到。那么大年纪,为接见外宾需要,仍坚持学英语。他湖南口音重,普通话都讲不好,学英语更困难。英文版的《 北京周报 》他每期必读,一定要读出声,请老师帮助纠正口音。反复练习。我劝他:“休息吧?”他总说:“学一点总比不学好。”
上课回来,我径直赶到毛泽东卧室。主席办公有时在书房。有时就在卧室。
第一件事就是给主席倒烟灰缸、换茶水。
毛泽东抬起头,随即伸出左手:“拿来我看看吧?”
毛泽东经常检查我的作业本。我早有准备,忙将本子递过去。毛主席先看了分数,喜形于色:“嗯,好。又进步了。”
我也高兴,面有得意之色。作业本上,老师用红笔给我打了一个大大的“5”。
可是,毛泽东还在看我的作业,看得很仔细。笑容渐渐消失,“嘿”了一声说:“你们那个老师也是马大哈呀。”
我紧张了,把脸凑过去看。那是我默写的白居易的诗《 卖炭翁 》。毛泽东用手指甲在其中一行的下边划道:“这句怎么念。”
“心忧炭贱愿天寒。”
“你写的是忧吗?哪里伸出来一只手?你写的是扰,扰乱的扰。怪不得炭贱卖不出价钱,有你扰乱么。”
我脸红了,抓挠头皮窘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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