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落单
1932年10月12日夜,按照黄柴畈会议决定,红四方面军主力2万余人,经信阳以南的广水至卫家店一线越过平汉铁路。第二天下午,在短兵相接中,滕海清被手榴弹炸成重伤。
并不遥远的枪炮声,震得夕阳的余辉碎落一地,铺满了大院里的青石板。淅淅索索间,滕海清左手斜撑起半个身子,倚靠在墙上,忍着疼坐了起来。
恰好,有两个护理员走了过来,啥也没说,弯腰下来搀起三十三团的一位营长,就走出了院门。而院门外正有一副担架。
当院外的嘈杂逐渐平静下来,傍晚清冷的气息也爬满了院子。好长一会儿,滕海清知道,再也不会有人来扶他了。虽然心里难过,但也明白:伤员太多,总是要丢下一些的,当然也包括他这个非营级以上的重伤员了。
当然,那些伤势轻的伤员也相互扶持着,三三两两地陆续消失在夕阳中的山野。心中一味悲凉也不是个事,借助着稍微好转的左眼,滕海清支撑着爬了起来,挪到院子门口。
橘红色的夕阳透过云层,变得血红!这时,还有几个人迎面而来,虽然明白不是来接他的。但是胸腔中还是压抑着一丝倔强的希望,虽然底色是失落和压抑。
没想到的是这几个人先打起了招呼。“海清同志,你还在这里呀?”红军11师的师部秘书长心里虽然明白,但是碍于情面,也只能硬着头皮打了个招呼。“怎么样,真要把我丢了吗?”二人本就熟稔,身为师部通信排排长的滕海清,既不怵也不拐弯,反而直截了当。
炒豆子似的枪声再次响起,秘书长手一摊,说:“滕排长,部队已经撤退,我们几个人也要走了。实在没有办法……”话还没说完,他赶紧上前几步,把10块银元塞进了滕海清的口袋,一抹眼睛就进了院子,毕竟还要给其他伤员发路费哩。
口袋里银元之间摩擦发出的金属声,让滕海清心如刀绞,受伤而红肿的双目,因为泪水的汹涌而肿胀得更厉害了!泪似血,而不止。
跟在秘书长后面的一个通信员,先前就是滕海清通信队队员,眼见着排长落难,分别时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把捡到的一条毛毯往滕海清身上一披说:“排长,抬你是没有希望了……就跟在部队后面,慢慢走吧。”说完,又往他手里塞了一根竹棍。“排长,你就慢慢走吧,向西,西面,慢慢走……”
本来眼睛就模糊不清,又加上战友们的叮嘱,滕海清情绪难扼,就更加看不清了,只觉得天地之大、混沌一片,自己如孤舟一叶,四顾茫然,无处可依。这一刻,他心里彻底明白了,自己这下真的落单了。
二、方向
坐了一会儿,夜风就刮起来了,气温开始明显下降。滕海清站起来了,开始慢慢向西走去。说是走,其实是一步一捱。右臂用绷带兜住、悬吊在脖子上,左手掌握一竹竿往前探路,如桃的双眼只有左眼还有点作用,依稀看到一些星星点点的光亮,那大概是后卫部队行军的火把吧!摔跤自不必说,但好歹活动了起来,身上不那么冷了。
23岁的滕海清这个时候是一路前行,一路呜咽,泪如雨下。双腿已经麻木,只是机械地往西、往西!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死都不能当俘虏。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路又拐着弯上坡了,前面的火光感觉并不只是微弱了,还是一簇一簇的了。用鼻子一嗅,还有一股子药水的气味。
疑惑间,却有人打了招呼:“这不是滕排长吗?”滕海清惊喜万分,这就是11师医院的平时的熟人。“我要找院长!”他对护理人员说。院长一顿小跑过来,拉住他的手,一边说:“真的是你……”一边打量起来。
“我在师通信队时,我们哪天不打交道?都熟悉得很,你竟敢把我丢下!”“排长、排长,别生气。师首长有指示……”“你少废话!我问你,现在怎么办?”“没有担架呀!”“那你把我枪毙算了!”滕海清的倔脾气也上来了。
“咦!”院长瞅着滕海清,突然发出了笑声。“怎么?你还笑话我!”院长赶紧摆手“那到不是,你不觉得你眼睛好多了么?”“好多……了?”“……你连夜赶上来,证明你的视力大有好转,大有希望!”
滕海清一听,似乎真是那么回事!使劲眨巴眨巴眼睛,好像也没有当初那么疼了,也能看到一点东西了。后来有学医且好事者解释为,滕海清一路呜咽,流的眼泪对眼睛起到了润滑和冲洗作用,最重要的是还能杀菌消炎。所以,也算是歪打正着吧!
“以后你就跟师医院走吧!每到宿营时,我就给你换药。我估计,你的伤会很快好的。”
滕海清没有接话,也没有摇头。因为心里清楚,院长的话也是实情,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看来一切,还都要靠自己,靠自己一双铁脚板,靠自己的“早出晚归”。
在接下来的一个半月里,当师医院的战友们还没有起身时,他便顶着残月起来,找到启明星,一个人手握竹杖,踽踽而行,向西,再向西!
三、麦芽糖
虽然起得早,架不住滕海清走得慢。未到晌午,不出意外的话,大部队便从身边鱼贯而过,末了就剩自己一人蹒跚。
听着只有自己拖曳的脚步声和竹杖“铿铿”,最开始滕海清有些心慌,自己晚上能不能赶得上师医院啊?一着急,便只好跨大步长、加快频率。一不留神,下坡就“哧溜”一声,摔个七荤八素。上坡不易跌倒,就是腰酸得要死,实在酸痛得厉害,就停下来,攥紧竹仗,抵在腰眼处,自己斜倚一会儿,再次赶路。路边的草窠、倾颓的虬虬蟠蟠,心里倒是想去躺上一会儿,但是只能是想法。这一躺上去,估计再也追不上部队了。
心里一念叨,离开鄂豫皖根据地已经有一个多月了,虽是艰难,倒也谈不上险恶,追兵渐渐地也没有了。运气时好时坏,不是每天都能在半夜赶上队伍的!赶上了,自不必说,清洗、换药还有第二天的干粮,战友们都给滕海清细心地准备好。没赶上,第二天那就要饿肚子了。 好在是秋天,紫红的野果不少,比如“牛奶头”嚼起来,酸甜的汁水也能润一润快冒烟的嗓子眼。后来有了经验,趁着大部队还没有上来的美好时光,滕海清便沿路边在灌木丛中搜寻、采集这些浆果,以备不时之需。
进入秦岭山区后,情况又变了。完全不一样的地理风貌和植被覆盖让战士们吃足了苦头。各师、团一路迤逦而行,几乎都是沿着同一重沟梁,同一条小道,队伍延绵百里。
筹粮,得先找到人家。可是秦岭山区本来就不适宜耕种,导致人口稀少。间落于山沟的三五户人家,种点贫瘠的旱地,全靠老天爷的脾性赏饭。第一年忽然一场暴雨冲了个稀烂;来年又一场大旱,风一吹,黄土得迷瞎眼;第三年好不容易风调雨顺,收获前野猪、狗獾子倒嚼了个欢实,终了自己只收个三五斗。
前锋部队,拿钱还能买到点玉米、山芋之类,兑上满满一大锅水,再扔进去些野菜,煮成稀糊糊。甭管糊糊抗不抗饿,起码能混半个肚儿圆。后卫部队,有钱没地方买去。老百姓也实诚,没粮食啦!只剩一点给老人和孩子兑着野菜吃。你们是给银元,可是咱不能把银元咬着当粮食吃吧!
显然,后卫部队都极度缺粮,单兵作战而又落在最后的滕海清的处境可想而知了。
人的命运是一个很奇妙的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能在绝境中,送人青云上巅峰;也可以在春风马蹄下,让人马失前蹄、跌下深渊、乃至万劫不复。
“嘣嘣,嘣嘣!”饥肠辘辘的滕海清正在一步、一步往前挪,突然出现了这个“不合时宜”的鼓声。一个面色黝黑而精壮的汉子子,正颤颤巍巍地挑着担子,一边摇着拨浪鼓,一边吆喝,迎面而来。
“老乡,麻烦您等一等!”滕海清喊停了货郎。“老总,您老要买点啥?”兵荒马乱的,平头百姓即使对一名伤兵也心怀畏惧。滕海清一瞅放下来的担子,一边是针头线脑、顶针、扣子、梳子、簪子、香粉之类的,另一边是布匹、剪刀、麦芽糖、洋布火柴、锅碗瓢盆等物什。
“老乡,我买点糖吧!”滕海清下了决心,毕竟只有这个吃的了。从今天回望,这真是命运的馈赠!“老乡过来,你扶我一下,我好腾出手给你拿钱!”放掉了竹杖,货郎扶住了他的身子,他从口袋掏出了那10块银元。“这些够了吗?”“哪里要这么多?”货郎犹豫了一下,“我只要一块就够了。我先拿一块给你尝尝看!”
看着买的麦芽糖装得口袋鼓鼓鼓囊囊,滕海清又发了愁。右臂还吊着在,伤口都化脓了;左手撑着竹杖发力,也不得闲。糖怎么吃到嘴啊?
刚要张嘴,牙齿粘得厉害!有了!“老乡,麻烦你把这块糖粘到我右胳膊上!”货郎把麦芽糖块稳稳当当地黏在伤了的右胳膊上,滕海清低下头试了试,嘴巴刚好可以舔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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