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新作风
到徐州后,我们非常兴奋地知道四川军队在津浦战局的挽回上尽了很大的力量。当韩复渠让开津浦正面,从济宁西退的时候,如果没有川军星夜赶到,日军可不费一弹而至徐州,徐州动搖,则今日的武汉,恐万万不能如现在这样安稳了。素来被人目为魔窟的四川,素来被人目为只知内战的四川军队,今天在民族神圣自卫战争的号召之下,竞在山东这样远离四川的前方,发生捍卫祖国的功绩,这是多么不平凡的事迹啊!
难得的,并不只此,四川民众对于川军军纪的感觉,一般都是头痛的,然而在徐州一带,我们从民间得来消息,川军的军纪竞是非常良好,大家相处得相安无事。
为了这些令人高兴的奇迹,我们特别肃敬地去看邓锡侯和孙震两位川军统帅。由于事实的需要与习惯的观摩,四川军人那样威仪,在民族战争的战场上变得朴质了。有史以来,四川军队从剑门关出来,过巴山,越秦岭,横穿关中,转战太行山边,而今更东进至圣贤故里的山东作战,恐怕是空前的事情。诸葛亮六出祁山,所到不过渭水上游,姜维九伐中原,始终未出陇南一隅之地,今川军竞横贯数千里外,勒马泰山边,西望巴蜀,东指扶桑三岛,四川军人之光荣,实亘古以来所未有。故上自将校,下至士兵,皆表现为一致之愉快心情。邓孙二先生一再道述,官兵对于今回战争,不论胜负如何,皆觉得死而无恨。
徐州为古彭城,即西楚霸王项羽之故都,今日徐州军站上却有不少巴蜀人儿之踪影,在山东前线的川军,把徐州作为他们的后方,交通车上有许多健儿都用纯粹的川音在对话。历史改变了,中华民族内部大交流了,日本人欺侮我们所谓”一盘散沙的中国”,也快成过去了。
一月三十日,正是废历除夕,我们从徐州北去临城,看望我们已立不朽功劳的川军将士。到时已近夜,车站小贩营业兴隆,军民安堵如平时。据地方人士谈称,韩军西撤时,军纪荡然,抢掠无度,民众一面恐惧日军之到来,一面又恐惧韩军之蹂躏,乃相率逃至乡间。人心遑遑,亡国之悲痛的阴影,笼罩于每一个民众心间,川军赶至,始相率回家,重渡其几乎不能过渡之旧历新年。
临城本为腾县之一镇,因有铁路东通枣庄台儿庄,枣庄中兴煤矿公司所在,故商务超乎各镇。镇东依山地,西滨微山湖,成为军事上之隘地,过此,则徐州形势,已失屏障。微山湖多鱼,且多野鸭,土人捕野鸭,常架双土抢先后连续射击,第一枪近地面,第二枪高数尺,土枪发弹子,第一枪响时,野鸭惊起群飞,俟其刚展翅时,第二枪续发,所中特多,鸭肥而味佳,陈静珊师长于除夕之夜,享我们的腊味野鸭,感怀无极,盖以川军师长在山东前线以土味待客,其意义殊非等闲也。他日如陈静珊先生能请我们新闻记者在哈尔滨松花江游泳,更当令人兴奋也。
陈为富于政治头脑之军人,对国内政治局势,观察甚深,对于日前战局,甚抱乐观,川军武器较差,然而他认为变更作战方法,仍可以补救武器不如敌人的缺陷,如果我们军队能够机动地实行运动战,除少数正面牵制外,大部避实就虚自侧后方以攻击敌人,亦可以达成歼灭敌人的效果。但是欲此种军队达成新的任务,必须首先改造军队之自身,第一,军队战术观念必须改更;第二,军队自身政治教育必须加强;第三,军队对于民众运动,必须能健全地发动,与军队配合;具体言之,目前军队中迫切需要在于扩大政治工作,最好能组织政治,工作有办法,劣势兵器的军队,仍有打胜仗的把握。
二、辛酸的幽默
几位旅团长谈起他们在山西作战的经过,非常有趣。川军本来谁也没有想到到山西作战,所以对于山西地理形势的研究,友军的联络,敌情的考察等,都事先没有准备。当邓孙两部奉命北开,由四川徙步到陕西宝鸡,始搭陇海路车东开,原来预定在西安要整理休息一下,所以他们完全是赤足草履,短裤单衣,根本没有北方御寒准备,谁知道到了宝鸡,山西战事紧急,根本没有休息补充机会,就这样以南方服装赶上山西战场,从宝鸡以后,东至潼关,过风陵渡,登同浦车,北进太原,完全铁板车生活,人多车少有站无坐,且适逢数日风雨,火车日夜不停,无法造饭,饥寒交迫,兵士痛苦不堪,有士兵到终站下车时,已两腿发直,随铁门之开关,已倾倒而出,于是一种善意的悲声,普遍于士兵间,“我们邓总司令告诉我们出来可以坐火车,里面有沙发椅子,坐在里面不要劳动,等于是洋房子走路。这就叫洋房子走路吗?我们不是坐火车,简直是站火车了!”
邓锡侯先生为四川军人中富于政治术略的能手,此次出兵,在西安开部属将领会义时,大家咸以为此次为国家生存而战,大家应一扫过去钩心斗角之习惯,以真诚坦率之态度,为国家效力,故到太原附过奉令进入右区阵地时,全军皆如命而入,谁知敌情早起变化,左中两军早已退却,只剩右翼军孤军深入,遂陷敌军重围中,最危险者为邓孙之部队在进入阵地之后,有大部已被敌人包围击溃,他们仍继续前进,在前进过程中。本已数度发现敌人征侯,而仍以为自己部队在前方,谁知进入一个已被日军占领之村庄后,日军用机枪射击,初犹以为误会,殆其左右已伤亡累累,其自己乘马亦受伤后,始仓皇而逃几为敌所生擒。
川军在山西作战,本为破天荒之举。对于外面情形,太不明白,中央军服装与敌人服装,分别不清,故某次遇敌人骑探,见其骑大马,服黄呢外套,脚穿大皮靴,佩长刀,疑为友军官长,不加射击,殆其已近,哨兵被敌射杀,始知为敌骑。
川军仓皇入晋,官长多尚无山西地图,对于敌人的基本知识,毫无所知,若干受伤士兵被弃战地,见敌人坦克车冲过,误为我军汽车,频呼其停车,自报军队番号,要求搭车到后方。
这一串酸辛幽默的故事,说明半殖民地的中国,在民族解放战争中,发动了各方面的力量,这些力量往往不适合于近代战争的条件,然而在神圣的民族解放战争之中,任何部分都自愿供献其全力,不管结果如何,参加抗战者的本身是忠诚庄重严肃的。而且事实是最好的教育,痛苦的经验,能给人以超常进步,川军在山西尽了心,而没有造成很好的战争成绩,然而经过山西失败教训之后,四川军知道了日本军队究竟怎样,自己的缺陷在那里,日本的短处在那里,要怎样才可以和日本抗战。因为有了这次教训,所以津浦路北段的危局,他们能很镇定地把它挽回了。
抗战是刷新政治的最好力量,因为要在生死线上打圈,不是有吃苦耐劳和牺牲的人,是不敢干的。平时贪官污吏把持政府机关,手段多端,排除为难,然而官僚最怕苦,最怕死,真到生死关头,官僚不打而自逃了。临城镇原来的公安局长在时局危急时私自逃了,现在的局长是腾县乡农学校的校长杨先生,他精干有为,临难挺身而出,维持地方,帮助军队,甚有办法。从这一观点上,我们 欢迎战争, 欢迎战争来洗刷中国历史上积累下来的腐败恶浊的政治!
临城这样小的地方,敌机来投过二十八次炸弹,结果只伤一人死一人。日本这样拙劣的投弹技术,只有一个效用,就是告诉中国军民:日本飞机的本领,不过如此而已!
川军的军誉,在前方更好,一方面是民众身受韩复渠时代痛苦;突然遇到川军,这样讲规矩,有点超常的感觉,至于川军的自身,则除因参加抗日,特别自爱而外,士兵生活的改善,也有很大的关系。川军士兵在四川之穷,为全国之冠,但现在的士兵,每人有一套棉军衣,和一件棉大衣,每月所吃军米为国家公米,不必出代价,故一士兵每月可得四五元之实饷,衣暖食饱而零用钱充足,当然军纪不容易坏了。
三、滕县好县长
临城北五十里为滕县,即为今日津浦路北段徐州北面唯一抗战重镇,滕县以北之邹县,已入敌手,敌我两军相持于邹滕之间。同行同业海萍先生与铁甲车王队长有旧谊,蒙其特开专车,约一小时至滕县。滕县为春秋时之滕国,滕文公当小国王就在这里。今日滕县为山东南部大县,包括春秋时滕薛等四个小国,当时所谓“地方百里而可以王”,实在当时国家小得太不成话,当时许多名将贤相,实在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本领。滕县县长当古时四国盟主,而今却是行政上起码的单位。“孟子之滕,馆于上宫”,我们这次到滕县,就是住在古上宫所在进德会里面。这位膝滕县县长周同先生,我们一到就听到军民各方面异口同心的称道他的抗战决心和勇气。原来韩军一月三日弃兖州,日军即由兖州南下,用七日始到,中间几天没有军队,完全靠周县坚决撑持。敌军占邹县后,即速向滕县前进,前锋已到离滕县县城十五里之白沙河,当时全城恐慌,汉奸维持会之组织,已将出现。周县长此时对民众坚决表示,愿“先人民而死”,力持镇定,闭门拒守,以待川军之来援。且已在滕县东部山地布置,准备万不得已时,入山抗战,仍使滕县之行政组织不至动摇。一般民众闻县长如此坚定誓言,皆曰:“县长即愿先民而死,吾民当与共死!”于是人心一致,局势始安,汉奸未得早日活动机会,稍迟日军之前进,予川军以赶上接防之时机,否则,滕县早已入于敌手,川军赶到已迟,则徐州危矣!我们很为此临难不苟免之县长所感动,特别在下车后,即去看他。他在朴质的服装和坚毅的容颜中坦然谓:“无他!中国已失去数百县,未闻有县长殉国者,我有心打破此种可耻纪录耳。”因此我们称县长为“滕文公”。滕县民众武装组织,现在积极开展,各种抗敌宣传,皆易为民众所接受。本来山东民众在韩复渠七八年来愚民政策与高压政策之下,军纪败坏,官吏贪污,民众恨政府刺骨,真有不少欢迎日军之来者,然而日军到曲阜邹县之后,其行动与表现,使滕县民众大吃一惊,张皇万状。山东所谓孔孟故里,礼仪之邦,一切皆可商量,惟有对于女性之奸淫行为,绝对不能忍受,曲阜为孔子故居,日军到曲阜后,即有该县巨绅吴廷玉,尹鳳山等出面组织维持会,吴为过去道尹,尹为前清统领,以至圣故乡之巨绅,出面欢迎日军,日军称素以尊崇孔教 , 欺骗民众,宜乎应该讲些礼节,日军问吴尹等要若干牛,吴等照办,要若干羊,吴等照办,要若干粮食,吴等照办,然后要二百女子,使吴等大感困难。然而此时迫于淫威,亦只好允设法去雇用妓女,但吴等正出外焦头烂额雇用妓女,无所结果之后,回家一看,各自全家老少妇女皆为敌军所奸淫。敌军正在纵欲,而吴尹等已骇得面无人色,隨即羞愤自尽。邹县情形更惨,敌军索女人,维持会不能应,即纵兵搜索,家无幸免,上至五六十岁老妪,下至十二三岁之幼女,因被奸致死者,城廂及各村镇日有所闻。这些山东同胞特别不能忍的消息。让那些本受过汉奸思想“那个皇帝不纳粮”的麻醉的人民,也感到不能了。起来!不愿意任人蹂躏的人们!山东同胞不自觉的都普遍的觉醒了。但是山东过去的军事政治,专以压迫人民为事,民众要起来,而怕军队和官厅的阻挠,幸而川军到后。军纪与韩军大不相同,一切公买公卖,特别尊敬山东男女之别,并且派人到各乡宣传,尽量扶助民众武力,人心便为之大壮,以为有了靠山,灰颓失意的民意,自此复燃了。
滕县民众受川军带来的新气象的刺激,大家觉得有希望了,城内的绅士如柳厚山(七十五岁)黄馥堂(七十岁)辈皆奋身而出,随军队政治工作人员到乡下宣传。滕县的青年也纷纷起来,加入县动员委员会作宣传员。县城东北九十里之城前镇民众为欢迎川军前往,除沿途杀猪宰羊,烧制大饼,预备作饭柴火,送到镇上而外,且发动乡民将九十里长的道上积雪扫清,以迎川军。黄馥堂先生七代进士,滕县通家,特作七律以迎川军将帅:“天上遥瞻节钺临(指川军来),安危须仗老谋深(或系指邓总司令),晋文攘楚先三舍,忠武服蛮倚七擒(指胜利在最后,目前胜败无足怪),中府一朝诛贰坚(指杀韩复渠)阳光普照靖群阴(指中央军威大振),川军将帅皆韩岳,岂有神州竟陆沉。”
四、军民合作的新姿态
川军不扰民,而民间送川军之礼物特多,王副师长学俊曾下令转达民间不必馈赠,然而各村各镇之送礼物者不绝于途。计已送到猪一百余只,粉条一千余斤,白菜以万斤计。村民送到即走,不管收否,商家更一致公议,在旧历年关为优待川军起见,破格不提高物价。川军多穿草履,雪地冰天,民众心中不忍,特纷纷送鞋袜,而使士兵不至于感受缺乏。
鲁民这样爱戴川军,许多军官都受感动,而且是他们有生以来所未曾遇过的热爱,他们于兴奋之余,辄慨然谓:“为民族而战争,能得民众如此爱戴,可以死而无恨了”。
二月一再由滕县赴最前线之界河,由另一铁甲车专送前方,因十五里之北沙河桥已破坏,故必须下车换马前进。车中知刘队长存恩在胶东退兵时,曾有一段壮烈经过 可以作为全国军人之模范。当敌人刚过河之时,他是铁甲车第三队,奉令入胶东破坏胶济路铁桥,后来敌人已占胶济路上之周村以至济南之线,他这一列车被截在敌人后方两百余里,士兵大哗,而他仍主西返津浦路,但各站已无人负责,电话电报皆不通,但他料定敌人因欲利用铁道,不会破坏铁桥。天已入夜,敌已在周村,九股道路已被敌人破坏八股,他密派勇士,暗中将其余一股道搬好,然后猛冲而过,敌人枪炮大作,刘乃燃巨灯,一面看路轨,一面还击,终得通过周村,其余各站皆且打且退,迨至济南,已寂无军队,然他所率第三队铁甲车已转入津浦路,而且至今尚能在滕县最前方负守卫之责,国家如人人能如此负责,则国家不知要多保持多少力量。
下铁甲车骑四川小马,久不骑马,见马技痒,但骑惯西北大马,今骑上如此小马,意有未尽耳。然而川军将士跋涉万里,全赖此小马以代辛劳,此马为抗日而翻大山、渡旷野,本已极度辛苦,今竟蒙川军将士厚爱,将其不能分离之马匹,借给我们不相干之人乘骑,心中实甚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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