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系:国家高级检察官 徐州战争历史研究会 理事 研究员)
入党?父亲以为听错了,组织委员又重复一遍,这一回父亲听清了。但父亲还是睁大眼睛,十分惊讶。因为百万雄师过大江的硝烟还没散尽的时候,广大的受苦百姓对拯救他们翻身得解放的党,十分地敬仰,对于在党的人,也非常崇拜。父亲在心里想,党是伟大的,在党人都是有本事的,自己一个农民坯子,也能奢望在党?于是父亲对组织委员说,俺只会种地打场,识字不多,怕干不来革命。革命在当时的中国农村还属于一个神秘、崭新的词儿,父亲不知咋的,竟然打自己嘴里说出来了。
组织委员说,党是代表咱劳苦大众的,只要听党的话,一心一意跟党走,时刻想着为咱老百姓办事,就能成为咱们党的党员。组织委员又说,你别愁,识字不多不要紧,只要好好写份入党申请书,对党怎么认识就怎么写,在上面签个名,就管了。父亲深情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组织委员又来了,还领来了一个陌生人。父亲就慌的上屋里跑。陌生人就喊,干啥去干啥去?过来,你过来。父亲就没有进屋,就过来了。组织委员把陌生人介绍给父亲说,这是咱县里的组宣专干,想宣传宣传你那年冒着生命危险,抢救咱革命同志的事迹。于是,组宣专干就问,父亲就说。父亲说起那天晚上救革命同志的事儿,就像跟邻居拉家常,一点紧张的意思都没有。组宣专干笑着说,素材很好,很典型,这是咱全县人民的光荣。父亲又慌的不得了,就拿出小本本,要记。组宣专干话锋一转,严肃地问,在你冒着生命危险救咱革命同志时,是发现自己的革命同志的身分后才救的,还是救回以后才知道是咱的革命同志,这一点,是个关键。父亲不假思索说,那晚了,解放了才知道是咱革命同志,听说还是一个不小的官儿呐。组宣专干反诘一句,那如果是中央军,或者是日本鬼子,你也救?
一句追问,父亲不该接茬。但他接了,那是,那是,见死不救不是人。加上那是阵雨才过,还没放晴,天,无际的黑。我送咱区工队,转移回来,八成我的警觉忒高了,猛一激灵,蓦地,听到柳丛间有异常的音响。就摸索着,趟过去,凑着一个接一个的闪电,看到一个人,倚着一棵柳根根,半躺着,身子底下贮满了水,乌亮乌亮的,看来己经有很长时间没有挪窝了。被雨水淋湿的头发,像一块黑毡糊在前额上,眼眶深深地塌陷下去,眼睛无力地闭着,只有腭下的喉结在一上一下在抖动。,干裂的嘴唇一张一翕,一条大腿掀起来,露着白煞煞的骨头。这活活的一条命,谁还顾得打听不打听身世,我话一句没有,性急中,就把他背回家,藏起来。事后想起来,也害怕。
父亲说的实在,听者却越听越毁。父亲在组宣专干心目中的形象,被父亲自己打碎了。打那,再没有谁提父亲入党的事了。
后来,这事,父亲经常跟我们兄弟几个提起。母亲听着,就不无讥讽地说,不怕烦人,这就是你的光荣史,单我,就听了八百遍了。父亲只是笑。
去年年末,一个“父亲病危”的电话,把我召回家。家人都说,父亲已经三天眯眼不睁、不能说话了。之所以迟迟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就是尽尽等我回去见上末了一面。说也奇怪,当我火烧火燎地跪到父亲床前时,父亲豁然回光返照,不仅睁开了双眼,而且瞳仁里还放射出亮亮的光泽。父亲不能动弹的双手似乎还做出想要往上抬的架势。我急忙轻轻托起他的胳膊,果然,他艰难地翘起了右手的食指,那指头的方向,恰是他床头上他的木箱。父亲的喉结,动了又动,然而,到底没说出一句话,倒猛地一颤,咽气了。
怀着悲痛的心情办完父亲后事,父亲那指着木箱的指头,却在我眼前晃动。我便跳上父亲床上,打开了他的木箱。木箱里装着我平时穿不着,送给父亲的几件衣服外,还装着一只小木盒,木盒里盛着父亲曾经用过的几支不同型号的毛笔,墨锭及砚台,别的没发现任何值钱的物件。我正要跳下床时,忽然产生了要细看一下那砚台是用啥料做成的念头。于是,我将小木盒捧出来一倒,竟然发现小木盒底部还有一个夹层,便迫不及待地打开夹层薄板,里面是折叠板整的旧纸折。我取开变脆的发黄纸折,呈现在眼帘的,是一份字迹潇洒的入党申请书,毛笔字,小楷,不看签名,就知道是父亲写的。
啊,原来如此!忽然间,我又想起父亲那抬起的手指、蠕动的喉结和那意欲翕动的嘴唇。于是我的心旌复又受到了从未有过的震颤。一个被病魔折磨的耄耋老人,其内心信念之企及,其灵髓深处追求之率贞,其对原愿执着之坚韧,使我潮湿若泉的眼睛和澎湃如涌的心情,再也无法自抑。父亲临终时那手指蕴藏的真正涵义,不断地放大,不断地辉煌,最后在我脑海里一片空白中,显影、定格,铸成了一座伟岸的信念的大山,而我却为何到现在才读懂,而我直到现在又能真正读懂多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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