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中共中央进驻肤施后，也许是出于体现改天换地的考虑，对古城的两个历史名称，沿用我根据地既有县名“延安”，弃用带有佛教色彩的“肤施”。
 
    1937年1月，中共延安市委成立（管辖原县城市区）。2月，撤销肤施县并入延安县，在川口成立中共延安县委和县政府（管辖城区以外郊区）。川口是个村庄，县政府设在一户农民宅院里，“鸡娃子叫来狗娃子咬”，几孔平顶石窑，就是县府办公地方。国民党肤施县政府名称当然并无改变。这样就形成一县两府、两名并用、国共同治的奇观。
 
    延安城里保持国民党政府一些机构，街上建筑物门口挂着“肤施县党部”、“肤施县政府”、“二战区办事处”、“八十六师办事处”和“新一军办事处”等牌子。电报局、邮政局都控制在国民党手里。中统、军统秘密据点更不会闲着。城中可见我方张贴的"拥护蒋委员长抗战到底"的大字标语。

    在国共合作、全面抗战时期，国共关系是又联合，又斗争。在我们自己的抗日根据地，父亲披着国民党的外衣，迎着革命群众的冷眼，忍受同志们的误解，开始了新的不同以往的“非典型”地下工作。如果说过去有些类似“身在曹营心在汉”，现在则是身在汉营扮曹员。

    有父亲在，就不会给消极抗日、积极反共的县长在我红色首府提供合法的施政空间并借此作出更多的“文章”来。他除了要拿到潜伏特务的名单，还要随时了解国民党对我党和边区的破坏方案、动向。就是在这古色古香县衙的坚守中，达成了这些目标。
 
    程永和是天津南开大学英文系的学生，中共地下党员，曾被国民党逮捕，出狱后到延安上抗大。我中社部选中程永和，派到情报据点西北旅社当会计。鉴于程永和能力很强，中社部又将其派到肤施县政府工作，这个“舞台”当然比旅社大得多，心领神会的马县长又着意栽培、推荐，他得以调往西安。上峰见他学历高，英文好，字也写得好，就调到中统省室工作。后来，又将其调到洛川，公开身份是专区教育科长，其实是中统的“专任调工”、陕西调统室驻洛川专区中心情报组组长、特种教育督导团团长。他成为我保卫局在洛川中统系统的卧底。

    国军第二十一军团军团长邓宝珊于1938年5月，去武汉参加蒋介石主持召开的军事会议。会议结束返回驻地榆林时，他特意选择了途经延安的路线，以便近距离观察共产党治理一年多的延安气象。

    邓宝珊一行到达延安时，已是暮色苍茫。他不想打扰边区政府，更愿微服私访，看到真实情况，就在延安南关一家车马店住了下来，这是骡马大车的车把式聚集的客栈。院子里，水井旁，几个车把式忙碌地铡草拌料，提桶绞水，马嘶骡叫，毛驴撒欢。客房设施之简陋，可想而知。

    在邓宝珊看来：马豫章是国民党县长，这里的地主；在西安就多有交往，很熟。又是老朋友杜斌丞信任的学生，当然就是自己人，他是要见的。与之交谈所得，也是延安调查的一个环节。应邀见面后，父亲几次要给他调换个条件好的旅社，他都谢绝了。父亲深知：驻防榆林的二十一军团首脑，对我党是何态度，对边区东北部安全至关重要。他认真回答了邓关于延安情况询问，如实介绍延安的进步。

    分手后，在归途中，父亲忽然想到：这是送上门来的统战工作，上次毛彭密信汪锋未能送达，这次有机会当面谈了，事情紧急，机不可失。于是，立即调头向凤凰山麓吴家窑院快步走去。

    夜风吹来延河水拍岸的波声；路边的摊贩叫卖着醪糟鸡蛋和炒花生。山坡上排排窖洞里油灯、蜡烛晃动着光焰，糊着白蔴纸的窗户上影影绰绰的。正在油灯下工作的毛泽东，把手中的铅笔放在仅仅刨光、没有上漆的黄杨木办公桌上，接见了父亲。在老刀牌香烟的烟气撩绕中，两人隔着办公桌相向而坐。黑黢黢铁盆中木炭残火明灭，铁箆子上土豆散发着香气。毛仔细询问了邓马谈话内容，父亲还谈了关于邓的一些情况。其实，延安市公安局通过自己的情报来源也得知邓到延安並上报。

    对于父亲希望公开共产党员身份的愿望，毛泽东说：“白皮红瓤，起的作用更大。不要公开，你还是做你的‘国民党’县长。”停了片刻，笑着瞄了他一眼：“我们在公开场合可以叫你‘抗日的马县长’！”父亲嘴唇动了几下，无奈地笑了……                                                        

    毛对邓宝珊莅临延安果然十分重视。第二天一早，毛约萧劲光去南关车马店登门看望。邓很惊喜：“毛公、萧司令大驾光临，不敢当，蓬荜生辉，蓬荜生辉。”毛说：“久仰军团长大名，如雷贯耳。路过延安，怎么也不告诉我们一声，是不是怕我们共产党人穷，请不起你们吃饭呀？山珍海味没有，粗茶淡饭还是可以管饱的。蓬荜嘛，倒也恰当，车马店不是蓬荜，难道是金屋吗？邓先生自奉节俭，令人钦佩。今天中午，我在就近的南关交际处聊设薄酌，请邓先生赏光。还请邓先生一行就下榻那里，朝夕请教也方便些。”邓宝珊爽朗地哈哈大笑，快活地接受了邀请。  

    中午，毛泽东设宴交际处，作陪的有李富春、萧劲光、高岗和周小舟等党政军负责人，父亲做为延安的国府地方主官和邓宝珊友人，也受邀同席，恭逢其盛。毛泽东与邓宝珊谈笑风生。毛宣讲了抗日民族统一战线，还亲自挽留邓宝珊多住几天，到延安各处去参观、指导。结果邓在延安整整待了一个星期，拜访了毛泽东，参观了抗大、陕北公学等学校，出席文艺晚会和群众大会，与其他党政军领导人也进行了交往。

    后来，父亲也成为毛泽东信使，携带毛泽东致邓宝珊的亲笔信去榆林，他的使命是推动二十一军团与中共建立更密切关系，争取发展邓入党。可惜，邓当时还没有那么高的觉悟，父亲没能发展他为中共秘密党员，对此很遗憾和自责：没能完成毛主席的嘱托。更遗憾的是邓本人：1960年，父亲与时任甘肃省省长的邓宝珊在北京久别重逢，邓还在说：“当年我没有听毛主席的话，直到今天都在后悔！这一错过，革命可就晚参加了整整十年喽！也辜负了老弟北上传书的一番美意，昔有柳毅传书嘛。”往事不可追，父亲右手一挥指向窗外，那里依然是鸽群盘旋、鸽哨袅袅的湛蓝晴空，又向邓竖着大姆指说：“北平和平解放，古都保住了！还有绥远起义，老兄都立了大功！”

    ……邓宝珊对蒋介石消极抗日、积极反共深为不满，与陕甘宁边区友好相处，协力抗日。他指示所属部队必须“维护边区到榆林的交通安全，保护往来人员和物资的顺利出入。”对那段历史，毛泽东在1944年底致邓宝珊信中做了精辟概括与高度评价：“八年抗战，先生支撑北线，保护边区，为德之大，更不敢忘。” ⑩ 

    1938年7月，陕西省政府主席孙蔚如被免职，蒋介石嫡系、二级上将蒋鼎文取而代之。一贯同情中共的省府秘书长杜斌丞也被免职。对父亲来说，这无疑都是些不祥之兆。

    不久，陕西省政府终于明令撤销了马豫章的县长职务，由中统特务马濯江继任肤施县长。何绍南举报马豫章亲共的毛笔密信，就摆在新城黄楼蒋鼎文寛大的办公桌上，类似的密报还有几件。“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历史老人在这里表现出某种幽默感：肤施又来了一个“马县长”！这回可是“白皮白瓤”，如假包换！此马来者不善。但由于有父亲的工作基础和保卫局预做部署，针对他日后的反共行动布下了一道道“绊马索”、“拴马桩”。

    西安报纸大字标题是“肤施县长马豫章被撤职 惶惶然如丧家之犬”。马豫章是从西安派往肤施就任县长的，所谓“丧家”，大抵是指他被撤职──而且还要“查办”哩，已不能回西安了。家在何处？难道不就是革命的延安吗？现在抗战了，不象过去那样，说是“反革命的西安”了，但它还远远不是人民做主、自己能当的 “家”。“丧家之犬”，最早是指代孔老夫子吧？圣人的名号，先师的别称，是不宜随意分享的。倒是这么一改，就恰如其分了：“肤施县长马豫章被撤职 欣欣然似归群之马”。

    为了回击反动舆论，罢了官的父亲按照上级指示举行记者会，父亲讲述了自己在中学时代就参加了反对军阀井岳秀的革命活动，在大学读书时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为团结抗日，主政肤施，服务民众，问心无愧。

    记者会新闻见报后，边府主席林伯渠把父亲叫到自己住的窑洞，高兴地说：“豫章同志，你在记者会上的讲话很好，有力回击了顽固派的鼓噪。你三年流亡时，在失去组织关系、十分困难的情况下，继续从事革命活动，这是很不容易的。并且事实清楚，有据可查。有人说你是非党员，不对！中组部恢复你的党籍是很对的，不是重新入党，以后不再审查。”

    父亲如愿进了抗大四期四大队十队，他是拿着毛泽东的亲笔介绍信去的。毛讲过："昔日之黄埔，今日之抗大，先后辉映，彼此竞美。"

    抗大、马列学院（第三期）毕业，“王府大学”和“窑洞大学”都读过了。父亲后被任命为延属分区行政督察专员公署副专员和延安市副市长、市长等职。成为周恩来所说“红色首都的市长”。父亲履新在延安市府，抚今追昔 ，应会感慨系之吧。从地下到地上，还是这片天，还是这座城，况味大不相同。

    八

    回顾父亲和他的战友们在隐蔽战线的工作，他的两个名字似乎就能够概括：原名汉帜：汉朝崇尚火德──红色。家族中他是“汉”字辈排行。那时国势危如累卵，民族之梦是让神州摆脱贫弱、走向富强进而功迈汉唐；“汉帜”象征祖先荣耀、大汉威仪。后来就有了两重含义：既是光复旧物，也是革命标志。国旗就是在红旗上构思的图案，父亲的一生就是为了建立和建设新中国，把个体的生命涓滴都汇入党和人民的集体奋斗的江河之中：为国旗增添一缕纤维，为国徽喷洒一抹红色……父亲在马氏兄弟中先树一帜，参加革命，恐株连家族，遂用“豫章”为名：《神异经•东荒经》说：“东方荒外有豫章焉，此树主九州。其高千丈，围百尺，本上三百丈，本如有条枝，敷张如帐……”这倒与那个时代的共产党人形象与精神相契合──根子还是扎在九州沃野：根深叶茂，本固枝荣……

    呂其明的管弦乐曲《红旗颂》，血写的音符伴随着我追忆之旅……追忆之旅，常在途中。有时觉得离父亲很近，仿佛读懂了他。见惯了父辈的老态龙钟，岂料他们挥洒的青春竟如此绚丽多彩。有时又很遗憾：当时为什么没有询问父亲本人──那些红色历史的珍贵片断曾经垂手可得，却如入宝山空手回！那些可以让心灵相通的深刻对话未能进行。

    踪迹依旧难寻，足音早已远逝……

    大音希声，似成绝响……耳边却海潮般响起千千万万当代英雄之足音──或纷纭杂沓、或整齐铿锵，是回响──呼应着1921年7月31日，嘉兴南湖水光潋滟湖面上，那艘中型画舫的桨橹声声；更是新涛──奔向建党百年、建国百年壮阔远景的大进军；它们交汇着，激荡着，大地为之震颤。偶有脚步无声：在五洋深处下潜，在九天之上行走……“寂寞嫦娥舒广袖，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从救亡到复兴：步履维艰，步履匆匆，在在奏鸣着中华民族的伟大进行曲……
 
    参考书（文）目：

    陕西人民出版社《陕西省志•人物志》（中册）   第一章 政治人物

    米脂县志编纂委员会： 《米脂县志》 第二十九卷人物志P718－719  陕西人民出版社
    吴志渊：《西北根据地的历史地位》  湖南出版社 
    梁星亮　张守宪　董建中：《铮铮铁骨，凛然正气（记刘天章烈士）》①  新华网
    电视剧《誓言无声》主题歌：《为了谁》②  作词：张宏森
    《靖远两次起义》 ③ 甘肃党史网
    中共兰州市委党史资料征集研究委员会：《中国共产党在兰州的早期斗争》④ 甘肃人民出版社 （1987年6月第1版 ）
    甘肃甘谷县委组织部： 《甘谷历年大事记》⑤  甘谷党建网
    中共天水市委党史研究室：《中国共产党甘谷历史》(第一卷) ⑥  中共党史出版社
    雷媛： 《兰州老街：断裂的城市记忆 文明延续的载体无从循迹 》⑦  《兰州晨报》（2010-03-18 ）
    杨沫： 《青春之歌》第十九章 ⑧
    《革命的落脚点——圣地延安》⑨  中国大陕北网
    中央文献研究室： 《毛泽东书信选集》⑩  中央文献出版社
    汪锋：《争取十七路军联合抗日的谈判经过 》⑾   中国共产党历史网
    孙作宾：《欧阳钦同志在陕西二三事》⑿     陕西人民出版社 ：《孙作宾》
    孙作宾：《缅怀英烈忆当年——纪念崔廷儒同志牺牲五十周年》⒀     1991年第2期《陕西党史通讯》
    刘青霞　白炳书：《郭洪涛回忆三迎毛泽东》⒁  《炎黄春秋》杂志
    朱鸿召：《从地理延安到圣地延安》⒂《档案春秋》杂志
    郝在今：《中国秘密战》 作家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