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维华在蜜蜂洞前留影(黄维华供照)
伴随着2012年新年伊始的钟声,我从千里之外的江西宜春来到群山环抱的泾县茂林重镇,参加泾县纪念皖南事变新四军将士殉难71周年座谈会,登上了地处安徽省泾县、太平、旌德三县交界的崇山峻岭深处的蜜蜂洞,在蜜蜂洞前驻足瞻仰,深情凝望,心情久久难以平静。
蜜蜂洞,一个天然的隐藏在密林深处的小山洞,因过去有采蜜人在此休憩而得此名。洞口窄得只能容1人进去,洞内稍为大一点,却也高不过四尺,宽大约3米左右,只能容纳三四人。就是这个极其普通的小石洞,却因皖南事变中有两位新四军的高级将领项英、周子昆在洞中不幸遇难而举世瞩目。一月的寒风拂过洞口石壁上镌刻的“项英、周子昆烈士遇难处”几个大字,洞口周围的树林哗哗作响,如诉如泣,仿佛在向世人叙说着发生在71年前那场惨烈的经历。
历史不会忘记, 1941年元月7日,国民党顽军在蒋介石的授意下,于民族大义、国难当头而不顾,悍然制造了震惊中外的皖南事变,新四军军部及所属支队9000多人由云岭出发北移,途径茂林时,遭到国民党军8万多人的伏击,新四军奋战七昼夜,弹尽粮绝,除约2000多人突围外,大部分被俘或牺牲。军长叶挺与国民党军队谈判时被扣押,政治部主任袁国平战死,副军长项英、副参谋长周子昆带着警卫员(即我的父亲黄诚)和十几个战友在当地老百姓的掩护下,躲过敌人的层层搜捕,辗转来到蜜蜂洞隐蔽和暂栖。在蜜蜂洞隐蔽的日子里,父亲一直寸步不离地守卫在项英、周子昆的身旁,不仅亲眼目睹了两位军首长对革命事业的无限忠诚,而且见证了两位军首长不幸遇难的全部经过。
军部突围走散后,父亲日夜保卫着两位首长,亲聆教诲,充分感受到两位军首长在敌人层层包围搜捕,和缺衣无粮少弹药的绝境中,沉着冷静,蔑视强大敌人的气概和战胜国民党反动派的的勇气和决心。父亲多次听到项副军长用他在三年南方游击战争中的战斗经过来教导身边的战士如何与搜捕的敌人周旋,周参谋长用他跟随毛泽东同志在井冈山斗争、五次反“围剿”和长征途中的战斗经过来鼓励战士,战胜当前的一切困难。两位首长不断派人寻找突围走散的战士,设法联系上当地的地下党组织,打探到江北的突围路线。项副军长说,失败是暂时的,我们一定要活着突围出去,为死难的战友报仇,并亲自带着父亲几位警卫战士在山里找野菜根和苞谷杆芯当饭充饥。经过两个多月的秘密寻找和联系,两位首长身边已聚集了近百名新四军的干部和战友。
1941年3月13日,是父亲漫长的人生记忆中最难忘的一天。这天晚上,天空突然下起夹着冰雹的大雨,蜜蜂洞里寒气逼人。这些日子,战友们对军首长的保卫工作最为严密。山洞里除了二位军首长外,还住有三人,一位是项英的警卫员夏冬青,一位是周子昆的警卫员黄诚,还有一位是军部副官刘厚总,而在蜜蜂洞不远的山腰处,还警卫着皖南事变突围出来的几十名英勇善战的新四军干部和战士,驻守着通往蜜蜂洞的唯一小径。
出事的那天晚上,蜜蜂洞内只有项英副军长、周子昆参谋长、军部副官刘厚总和父亲四个人住。晚上九点钟左右,项副军长一如往常的说,周参谋长,我俩下两盘棋再睡。于是,两位军首坐在地上,在洞中地面的石板上,用石块画出棋盘,用石子做棋子,有滋有味地下起了儿童玩的石头棋。尽管是经过了两个多月险恶环境的斗争,但两位军首长的军容依然威严,项英副军长身穿普通战士的军装,腰扎皮带,脚穿布鞋,打着绑腿,双眼炯炯有神;周参谋长则是脚穿皮鞋,腰挂手枪,显得干炼。看着两位军首长下了几盘棋,父亲催了他们几次,说:“天太晚了,首长休息吧。”周子昆边下棋边回答:“小黄,你先睡吧。我和项副军长下几盘棋再睡。”我父亲便头枕着驳壳枪先睡了。
然而意想不到的是,不该发生的悲剧却在当天晚上发生了。项英、周子昆在九死一生的突围中,没有倒在敌人的枪口下,却倒在一个叛徒的枪口下,这个叛徒就是平时在项英、周子昆面前表现得最“忠诚”的副官刘厚总。这天深夜,刘厚总趁洞中三人熟睡之际,一手拿枪,一手举火,残忍地对着黄诚、项英、周子昆连开数枪。他以为已将三人打死,搜刮了两位军首长随身财物,骗过山下警卫的几十名战士逃跑了。当军部参谋刘奎等人哭喊着把我父亲从血泊中唤醒时,身负重伤的我父亲还能说话,他颈脖被子弹打穿,血流不止,右手臂中一枪,子弹头还在里面,浑身动弹不得。当父亲得知项英、周子昆二位军首长被叛徒刘厚总打死了,禁不住泪流满面,悲愤万分,他想到自己伤重又无法自救,在这种险恶环境里会连累战友,于是用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对刘奎说:“我没保护好首长,他们牺牲了,我伤成这样,怕是不行了,你补我一枪,让我跟首长走吧。”刘奎擦着眼泪,抱着我父亲的头说:“黄诚,你不要这样想,有我们在,就有你在。你要活着,为首长报仇。”
刘奎安慰好我父亲,又与战友们一道将项英、周子昆两位首长的遗体抬到离洞口近百米的一个山坳处掩埋好后留下记号。刘奎擦着眼泪对战友们说:“等革命胜利了,我们再回来寻找,重新掩埋好首长。”然后就背着重伤昏迷的黄诚,和战友们一道撤离了蜜蜂洞。
这个发生在蜜蜂洞里不该发生的惨痛悲剧,已经过去71年了。今天我踏着父亲的足迹,再次来到蜜蜂洞,仿佛看见项英、周子昆两位军首长仍然面对面地坐在一起,从容不迫地在石棋上对弈的英姿;仿佛看见已于1999年去逝的父亲化作一缕忠魂,从千里之外的江西宜春飘进了蜜蜂洞,仍然寸步不离地守卫在两位军首长的身旁…… 蜜蜂洞四周范围的红土地,一寸山河一寸血,寸土寸地都是用新四军的忠骨来铸成。这里的每一处旧居和山林,都显得那么凝重、那么深沉、那么弥足珍贵和意义非凡。在那艰苦卓绝的革命岁月里,叶挺、项英、袁国平、周子昆等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大力弘扬的铁军精神,是新四军从失败中奋起,从胜利走向胜利的信仰所致,更是我们今天坚持改革开放,建设和谐社会的强大精神动力。蜜蜂洞革命遗址,也必将和其他革命遗址一样,成为我们开展革命传统教育和爱国主义教育的重要基地,也是泾县人民发展红色旅游得天独厚的宝贵资源。
凝望蜜蜂洞,使我联想到唐代大诗人李白在离蜜蜂洞三十里外的桃花潭乘船离别泾县,赠给前来送行的汪伦的一首诗:
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李白这首流传至今的名诗,千百年来,引得多少文人墨客前来凭吊瞻仰,流连忘返,桃花潭景区因此一跃成为国家4A级景区,成泾县著名的旅游胜地。在我看来,李白与汪伦的这种友情,也只反映出泾县老百姓热情好客的淳朴民风和深厚的文化底蕴,但比起泾县茂林百姓徐老三救父亲黄诚的骨肉深情,从而反映出泾县人民正直、勇敢、敢作敢当的民风和为革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崇高精神,则要逊色的多。
1941年3月14日,也就是项英、周子昆牺牲的当天,刘奎独自背着父亲,一路隐蔽急行,来到离蜜蜂洞20多里的濂坑村徐老三家中。
徐老三名叫徐承山,以种菜、烧炭为生,徐老三一家都对新四军有着很深的感情。皖南事变后,徐老三因主动帮助新四军受伤的战士而和刘奎认识。刘奎当时想,黄诚受这么重的伤,不是一两天可以治好的,只有徐老三这样的老百姓家才靠得住。徐老三一看已奄奄一息、浑身是伤的黄诚,不禁大吃一惊,忙问发生了什么事。出于保密,刘奎告诉徐老三,这是我们新四军的战士,叫黄诚,才17岁,作战勇敢,因手枪走火身中两枪,生命垂危,需要放在这里来养伤。刘奎临走时托付道:“徐老三,我们还要到别处打仗,不能把他带着,他在你家养好伤后,我们一定来接他走。”徐老三含着眼泪,一字一句地说:“老刘,你放心!有我徐老三在,就有黄诚在!”
就是为了这一句承诺,为了确保父亲的安全,徐老三冒着“窝藏共匪、格杀勿论”的生命危险,在自家屋后50多米远的古坟山上,抢盖了一间隐蔽性很强的低矮草棚,将父亲背到草棚里养伤。父亲伤势很重,脖子肿得像小木桶,嘴都张不开,一口饭也不能吃,右手臂枪伤处弹头嵌在肉里面,已经发炎化脓。徐老三把家里的鸡蛋拿出来给他增加营养,炖老母鸡汤给他补身。七八岁的小女儿徐玉英则每天提着小篮子假装去后山玩,机警地去给父亲送饭,并带去父亲要换洗的衣服。为了预防不测,也为了消除父亲身居大山的孤独感,一到夜晚,徐老三就叫儿子徐志龙去陪父亲做伴。
开始几天,父亲右胳膊由于弹头未取出,伤口不断发炎,每天疼痛难忍。如果子弹不及时取出,继续感染会危及生命。见此情景,徐老三好不容易找到当地会治跌打损伤的医生徐天佑。徐天佑是中共地下党员,家里也藏了一位突围出来的姓殷的新四军战士,这个战士还懂得医术。徐老三趁着夜色,把两人接来为父亲治伤。两人见父亲的胳膊伤口已经糜烂,说不能再拖延了,需要马上动手术剜出子弹。当时没有手术工具,更没有麻醉药品,他俩当即决定用剃头刀来做手术。徐老三夫妇在一旁烧开水,给剃头刀消毒。手术中,徐天佑用剃头刀划开父亲的右胳膊,挤出了一大盆脓血,父亲痛得牙齿咬得咯咯响,汗水湿透了全身。为不影响手术,徐老三把父亲的双腿紧紧抱住。经过几小时的剜取,父亲血流满地,痛得几次昏了过去,因没有手术医疗器具,子弹头又嵌入较深,还是没能取出。
过了数日,徐老三在给父亲剪头时,父亲的伤口处又淌出一股脓血,徐老三轻轻一挤,那子弹头竟顺着脓血一起淌出来了。徐老三一家人马上围聚过来看子弹头,为父亲摆脱伤痛高兴得跳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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