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声炮声伴着我的童年,我是听着枪声炮声成长的。1935年11月1日,伴随我出生的第一声啼哭,是红二、六军团夺取津澄大捷的炮声。据说,父亲贺龙在前线拿着王震将军拍来的电报,高兴得不能自已,他对萧克说:"给孩子起个名字吧。"萧克略作思考,说:"红军连克津市、澧县数城,屡战皆捷,军心大振,我看就叫捷生吧。"炮火中出生的我,注定要引起特别的关注,母亲告诉我,为了带我行军,红二军团的首长们开了一次特别会议。就在母亲生下我18天,红军开始长征。然而,一个女婴,且尚在襁褓中,要伴随行军,谈何容易?可是,随着红军的撤离,必然是敌人的血洗,即使是亲戚,谁肯冒死收留一个红军领袖的后代呢?于是,围绕要不要带着我长征,就在出发前,红二军团的首长贺龙、任弼时、关向应、萧克、王震等临时召开紧急会议。有人提议,红军作战艰难,时刻处在危险之中,不能带着孩子行军打仗;另一种意见则认为,我们革命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孩子吗?孩子是我们的未来和希望,小捷生说什么也不能撇下!
母亲说,当时在窗外等候消息的她听到这话,激动得几乎哭出了声。是啊,我们抛头洒血干革命,不就是为了孩子吗?如果明知幼弱的孩子注定会落入敌手而撇下不管,那还叫红军吗?所以,因为有了这次特别会议,红二方面军长征的队伍里,从此多了一个抱着孩子的母亲。
在母亲的怀抱里,在父亲的马背上,我与父辈一起渡过金沙江,走过康藏高原。母亲说,在翻越5396米高的中甸雪山时,她用背篓背着我,是靠拉着驮伤员的骡子尾巴才坚持到最后的。母亲还说过,正是有了那次特别的会议,红二、六军团后来多了包括我在内的4个婴儿,他们是任弼时的女儿任远征,萧克的儿子萧保生(后被日本侵略军毒杀),吴德峰的女儿吴岷生。4个孩子,都留下了一串关于长征的生动故事,对此,美国作家斯诺在他的《西行漫记》中有着生动的记述。在抗战最艰苦的日子,为了我们这几个孩子的安危,又是经过毛主席特别批准,先后被送回到老家托人寄养。
在红二方面军,母亲是屈指可数的女才子,1927年她在湘鄂西参加红军后,先后当过文化教员,还当过前敌委员会文书科科长、机要秘书等。她不仅写得一笔好字,且有深厚的古文功底。当时,红军将士和苏区人民都尊敬地称她为"蹇先生",著名美国记者斯诺,在《西行漫记》一书中,称她是红军队伍里能文能武的"女英雄"。
母亲爱我,她爱红军所有的孩子们。即使在翻雪山过草地的最艰苦的岁月,她都在幻想着,等革命胜利了,她要去办学校,搞教育,她说,彻底改变民族积弱积贫的状况,必须从娃娃抓起。或许正是考虑母亲的愿望,在"七七事变"发生不久,母亲便被派往苏联共产国际学校学习。在1940年返回延安的途中,在新疆她遭到反动军阀扣押近一年之久,1941年冬经党组织营救才回到延安。此后不久,便被派往河北围场任县委书记。在围场的数年间,她忙着清匪除霸,发动群众参军参战,木兰围场的乡亲都亲切地称她"蹇大姐"。如果从1931年算起,围场一带被日本人统治长达14年之久,当地经济凋敝,一片破败景象。但更让母亲痛心的是,由于日本长期的奴化教育,围场百姓不但经受战乱之危,更经受了文化缺失之苦。当时,孩子们竟然大多不知道自己生活在什么国家,更缺乏民族的认同意识。所以,即使在作战最艰苦的日子,她仍念念不忘的是教育,她亲自动手,为当地老百姓的孩子编了一本少儿语文课本,开篇的第一课便是:我是中国人,我爱自己的祖国。在县委会议上,她不止一次地讲,等战争结束了,咱们在围场要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办学。然而,战争尚未结束,她便被派往战火纷飞的前线。一直到晚年,她依然牵挂着围场的孩子们的上学问题。2004年,在生命弥留之际,她立下遗愿,要把她平生的全部积蓄,包括她的衣物、文具、书籍及所有用具,都毫无保留地捐给围场人民,希望能在木兰围场办一所希望学校。母亲逝世后,我们按照她的遗愿,将她生前的所有东西全部捐给了围场人民,我的孩子及至爱亲朋也都纷纷解囊,拿出有限的积蓄,再加上有关部门热情相助,在围场县的克勒沟镇,办了一所以母亲名字命名的希望学校。
钱学森老人听说了这件事,兴奋不已,这位90余岁高龄的老人欣然提笔,为先任学校题写了校名。我的一些作家朋友,一些曾经南征北战的将军们受母亲的精神感染,也纷纷将自己的签名图书赠给先任学校。如今,先任学校已经有了初具规模的教学楼,有了宽敞明亮的图书馆,有了可供2000人食宿的宿舍和餐厅,学生从入学,一直可以读到初中毕业。这所学校,成为木兰围场牧民儿女的向往之地。
母亲回眸应笑慰,且听朗朗读书声。亲爱的母亲,上千名孩子现在正一起诵读您当年为他们编写的课本,朗朗书声,便是对您最好的缅怀和纪念。(文/贺捷生 《解放军生活》杂志2010年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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