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本起义后,他原先所属八大队主管“政工”的干部经常到我家里,要我“交待”,询问我事先知不知道善本到哪里去。我就对他们说:“是你们派他出去的,为什么和我要人?我还想和你们要人呢!”他们又威胁要把我押解到南京受审,我说:“我不管到哪里,都说是你派他出去的。你不让他走,他能走得了吗?”敌人见此计不成,就想利用我们作“诱饵”,抓捕前来营救的地下党。后来他们发现,虽然没有经济来源,但我们一家人的生活却还在维持。此后敌人就常到家里问“经济来源”。我就告诉他们说家里的用度全靠卖家具、卖衣服维持。敌人问不出什么,但怎么也不相信。一次,敌人用枪指着我大女儿兰平,吓唬她说:“你爸爸走了以后,你们家的钱是从哪里来的?”因为兰平虽然只有3岁多,平日里寸步不离开我,我和地下党的同志谈话的时候她都在场。当时吓得我出了一身冷汗。幸好兰平虽然被吓哭了,说的话却按照平日我教的话一模一样,我才长出了一口气。
决定回到四川老家
国共和谈破裂后,我党同志准备撤离。周恩来同志在撤离前夕还挂念着我们,派人来对我说:“我们走后,你的生活会更加困难。不如让孩子的奶奶和叔叔们先回山东老家。由于敌人严格限制我们的人数,来的时候几个人,走的时候还得是几个人。但是,一个孩子恐怕问题不大。你一个人带两个孩子太不容易。不如你把大女儿交给我们,我们把她带回延安,交给你丈夫。”可是兰平说什么也不离开我身边,这件事就此作罢。地下党的同志为了我和孩子的安全,又劝我带着孩子回四川老家。我同意了。
当时我们能离开上海,除了地下党同志们的帮助外,乌钺也起了很大作用。乌钺是满族人,和善本在航校是同学。善本起义后他对大家说“太平(同僚因为刘善本从来不出事故,给他起的外号)一家老小过得不容易,大家帮一把,凑一凑钱吧。”此后他经常发动八大队的同僚给我们家募捐。
他的夫人名叫黄丽蓉,是我的中学同学,而黄丽蓉的父亲是黄杰。利用这层关系,乌钺出面请汤恩伯吃饭,对他说:“她一个家庭妇女,什么都不知道,再说事情已经过去半年了,让他们走了算了。”汤恩伯应允了此事。
得知可以回四川老家的消息后,我开始准备。为了筹集路费,我把家里能卖的东西都卖了。幸而家里还有不少善本带回来的镀金餐具、席梦思床等美国货,很快被人买走。有一套善本的奶白色西服,以前毛邦初经常来借穿。他打来电话说:如果愿意卖的话,出价多少都可以。我就把西服卖给了他。善本从美国带回来三个照相机,最好的一个带去延安,家里还留着两个,为了凑路费,都卖了。
送善本的母亲她们回山东老家后,我们母女的路费又成了问题。我们当时住的房子是日本人留下的,房子质量、地理位置都不错,正好当时八大队有飞行员两家合住一栋房子,但两家人经常闹矛盾,其中一家要搬出来。善本的一位朋友对那家人说:“房子是现成的,你要是给她们买张回四川的飞机票,你就可以住她们的房子。”那家人一听,马上买了一张成人票和一张儿童票交给我们。当时我的二女儿才3个月大,不用买票。
和善本团聚的日子就快到了
刘善本全家福
我们离开上海,一路被特务“押送”,到达重庆后,先去警备司令部“报到”。孩子的姥姥特地赶来接我,我和女儿被安排在一家旅店住,那间旅店是我父亲生前做生意时常住的。但是,过不多久,店主就对孩子的姥姥说:“周老夫人,周老爷子是我的老主顾,但实在没办法,上边说您几位得马上走。”于是我们只好从重庆坐船回到丰都老家。下了船,马上有人过来说:“先到县政府去报到。”到了县政府,我和女儿就被软禁起来。为了让我和女儿回家,孩子的大姨夫(当地的名医)借给“县太爷”看病的机会乘机疏通。“县太爷”说:要想让我母女回家,必须亲戚十家人联保,除此之外,还要“出一大笔钱”。孩子大姨夫回家后马上召集亲朋好友“出保”,当然那笔钱是不能少的。这样,我得以带着女儿们回到家中。
回来后,我在孩子大姨夫医院的药房里工作,并定期接受当地国民党政府的“调查”:看看我的“表现如何”?一家人有没有逃走?一天,溃退下来的国民党四十七军的人看上了孩子大姨夫的医院,来了一帮人,想要强占。家人据理力争说:“你们打不过共产党,就会欺负老百姓!”但四十七军的人威胁说:“你们说这种话就是通共。”正在他们要动武的时候,突然进来了一位熟人。他名叫聂约翰,原来在八大队搞机械,在兰州就和我们认识,当时他是四十七军的情报处长。聂约翰对着那帮人说:“走走走,这里是医院,将来大伙儿看个病什么的方便。到别的地方去。”说着将那帮人赶走了。
聂约翰也是打入敌人内部的地下工作者。以后他经常来医院“拉拉家常”,或是“看病”,实际上是告诉我解放战争的进展情况和善本的消息。他告诉我去听解放区的广播。我去了自己的母校适存学女子中学,学校是我父亲生前主要投资兴建的,通讯设备先进,师生的思想非常进步,我的很多同学都去了延安。在广播里,我得知善本参加全国政协会议并作为解放军总部代表在会上发言,记得那一天我流了很多眼泪,心里一直就是觉得感动。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时,在学校里,我听到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消息,激动得不得了,觉得和善本团聚的日子就快来了。
终于在东北和善本团聚了
四川解放前夕,聂约翰和另外一名同志在一天晚上来找我,说他们已经暴露,必须尽快撤离,问我有没有衣服给他们换一换?我马上和女儿把去世多年的孩子外公的衣服拿出来。聂约翰又向我要些钱路上用。但是,当天晚上我已经结完账,柜上已经没有钱了。我就把孩子们存的压岁钱交给他们,并摘下自己的金手镯和金项圈,让他们在路上卖了作路费。家里人则告诉他们:“你们不能走水路,码头有敌人。后山和秦岭连着,你们只要翻过后山就可以进入陕西解放区。”(后来聂约翰见到善本,提起此事,执意要把钱还给他。善本却对他说:“不要还了。要是都要还的话,党为了营救我的家人花了那么多钱,我可怎么还呢?”)聂约翰又再三嘱咐我:“敌人要搞大屠杀,他们的名单中有你,你们也赶快躲起来。”随后和另一位同志转移了。得到消息,我马上通知“联保”的十家一起逃走。我们趁大清早没人看见的时候动身。十家人不能一起走,那样目标太大。所以大家各自行动,往山里去。我和母亲、孩子们想先躲到佃户家里去。但到了那里后,发现国民党兵正在抢粮、抓壮丁,就又逃入后山竹林里躲避。我们还是觉得目标大,于是分开:孩子姨夫带着家人躲到附近山洞里,我带着孩子和一名保姆继续前行。途中孩子累得不行了,小腿都磨得红红的。我就鼓励他们说:“再忍一忍,你看前边有人家了,咱们到那里去,就有饭吃了。”到了人家,我们央求他们给做了一顿饭,吃了一顿猪油炒榨菜叶子和粗面挂面,但孩子们觉得非常香。
解放军的攻势势如破竹,没几天,二野部队解放了丰都城,通知逃难的百姓都回家。我带着两个女儿到县政府去,军管会的同志热情接待了我,他拿出敌人的档案,当着我的面将其焚毁,说:“你们自由了,想到哪里去都可以。”以前张治中在北平谈判期间,国统区和解放区恢复了一段通信。善本记得我家四川的地址,给我写过一封信,还寄了优待券,可以在解放区免费坐轮船、火车。但信到的时候我已经逃离家中,所以没收到。丰都解放后,可以自由通信,我终于知道善本在东北,高兴得不得了。我马上准备北上,去和善本团聚。但想东北当地特别冷,就和家人给孩子们织毛线帽子,做棉大衣。我们先坐小火轮到重庆。当时虽然已经解放,但残匪还没有肃清。火轮上都有解放军架着机枪保卫。我们的船沿途和土匪激战了几次,我们船后边的另一艘船,由于被敌人放了定时炸弹,爆炸了,但我们这只船还算幸运。可是当时流行麻疹,我得过麻疹,因此临行前抽了自己的血当作抗体给孩子们打上,但二女儿在途中还是被传染了。到了武汉,我们换乘火车去北京。在北京,我去找空军航空局的同志联系。他们都见过或听说过善本,对我十分热情,没要钱就把去哈尔滨的火车票给了我们。
在空军司令部参谋长王秉璋的帮助下,我和孩子们登上了北京开往哈尔滨的旅客列车。火车出了山海关,我们母女碰到一名解放军战士,他问我大女儿去干什么。兰平说去找爸爸,并说爸爸也是解放军。那名战士问:你爸爸叫什么?兰平说叫刘善本。这位战士一听,马上报告了他的首长。他的首长是薛少卿,碰巧去长春,他和善本都在空军。他来见了我们,高兴地说:“老刘知道你们来吗?”我回答说在北京给他发了电报。薛少卿说:“现在地方的电报还没有完全整顿好,所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收到。”见我着急起来,他马上说:“这样吧,我到了长春后赶紧给老刘打电报,让他去接你们。”说着请我们一家到餐车吃了饭。
老薛的电报起了决定性作用,第二天早晨6点,我们到达哈尔滨火车站时,善本带着警卫员来接我们母女。分别四年的我们终于重新相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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