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年前的10月22日,中国工农红军一、二、四方面军历经千辛万苦,在甘肃会宁胜利会师,标志着长征胜利结束。遥想当年,九死一生的红军将士欢呼相拥时,回望来时路,谁的心里,不是满腔炽烈的火辣辣?
看看红军长征走过的路,江西、湖南、桂北、贵州、云南、四川、陕西、甘肃……确实是一块火辣辣的区域,产辣椒,吃辣椒。
长征与辣椒,有不解之缘。
一
读红军长征回忆文章,除了激烈的战斗、艰苦的行军外,关于伙食,也有不少——毕竟这么多人行军,吃,是个大问题。
例如,打下遵义后,红军得到一个休整的机会,每个战士都发了一两块大洋,于是纷纷下馆子改善伙食,何涤宙在回忆文章《遵义日记》中,三次写到吃“辣子鸡”的事:进城第二天,问到遵义规模最大的川黔饭店,“掌柜很客气,让我们上楼到雅座,代我们点了他们的拿手菜辣子鸡丁,醋熘鱼,血花汤等六七个菜……不一时菜来了,一盆辣子鸡丁,堆得满出来,味道确实不坏,大家都很满意”;进城第五天,“……又到川黔饭馆去吃辣子鸡丁,竟有一半是白菜,未免欺人。向伙计理论,他说明天一定做好……”进城第七天,还是去川黔饭店吃辣子鸡丁,“太不像话,少得连盘子底都铺不满,并且大部分是猪肉,大概认为‘红军先生’可欺……决定以后不来吃了,伙计看我们有点像发脾气,又来赔不是……”这段记录颇为有趣,可见当时红军难得一次打牙祭的机会,而店主因生意太好,辣子鸡的质量越做越差。
贵州是嗜辣之地,无菜不辣,无辣不欢,而另外的食辣大省湖南、四川与江西,也常常为谁更能吃辣而争论不休。历史地理学专家蓝勇教授将现代中国分成三个辛辣口味层次地区:以四川、湖南、湖北、云南、贵州、陕南为主的长江中上游重辣区;以北京、山东为核心,东及朝鲜半岛,西至新疆的北方微辣区;江苏至广东,基本不吃辣椒的东南沿海淡味区。红军长征,一路从长江中上游重辣区走到了北方微辣区的边缘,以至于有人开玩笑说:红军长征到陕西就不走了,是因为再走就吃不到辣椒了?
蓝勇教授认为,长江中上游重辣区,共同特点是日照少,冬季寒冷,气候潮湿,才会因为祛寒湿方面的需求,而养成吃辛辣香料的习惯。此阴、冷、湿为食辣三要件,缺一不可,而长江中上游的食辣地区,往往太阳辐射较少,而且山多雾大,冬季冷湿,是当然的重辣区;而北方微辣区冬季虽冷却日照强烈,大部分内陆较为干燥,因此辛辣取向较重辣区弱得多;至于东南沿海地区,虽然湿度大但冬季温暖,且日照较为强烈,因此没有食辣需求。
著名军旅作家王树增在他的《长征》中,写了这么一个细节:湘江血战后,中央红军攻占贵州黎平,得到一个喘息机会,红军中的夫妻能够团聚几天,“贺子珍买了一只老母鸡,作为给丈夫毛泽东的见面礼物。尽管她对丈夫备受疟疾折磨有思想准备,但是见面的时候,贺子珍还是因为毛泽东的憔悴而十分伤感。这名英姿飒爽的游击队队长女红军,对丈夫始终充满了温存的情感。她在炖鸡汤的时候没有忘记放一把辣椒,毛泽东对她炖的鸡汤很满意……”
这碗漂着红红的辣椒的鸡汤,端到毛泽东面前时,是1934年12月,正是阴冷潮湿的冬日,被剥夺了领导权又备受疾病折磨的毛泽东,正处于极度失意的状态。能够想象,这份滚烫香辣的鸡汤,给了他多少温暖。正是在黎平,中央红军经过激烈争议后,决定改变北上湘西的计划,作出了转向西进的行动部署,史称“黎平转兵”。接下来,就是实现了历史转折的“遵义会议”。
二
著名作家魏巍的《地球的红飘带》,是我国第一部描写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的长篇小说,作品从湘江之役写起,描绘了中央红军长征的完整过程。“红飘带”是一个极好的意象,在湘江血战中劫后余生的红军,昂起不屈的头颅,一路西进北上,像一支鲜艳夺目的红飘带挂在这个星球上,给人类,给后世留下这个鲜明的意象。
对比历史,红军长征行进的路径,与辣椒在中国传播之途径,高度相似。众所周知的是,辣椒源自南美,直至明朝末年才传到中国,比较一致的说法是,辣椒通过海路从浙江登陆,但并未在浙江大规模种植,而是一直深入到内陆湖南,才找到了迅速蔓延的土壤,而后从湖南继续西进,清朝乾隆年间风靡贵州,同治年间盛行四川,而后北上陕西等地,不断开疆拓土,终于构成了蔚为壮观的“辣椒帝国”版图。
如蓝勇教授研究,长江中下游重辣区,阴冷潮湿,需要发汗去湿、抵御风寒之物。辣椒传入中国之前,这一带的人们吃什么来获得辣味刺激?答案是,生姜、大蒜、紫苏、胡椒。辣椒一来,这些全部退居二线,边缘化了。原因很简单:作为外来物种的辣椒,生机蓬勃,适应力强,产量又高,不像胡椒那样昂贵(同样作为外来物种的胡椒,历史上一度被当作奢侈品囤积),所以深得平民百姓的欢迎。
此外,辣椒在湖南、贵州等地大发展,还有一个重要原因:这些地方多为山地,交通不便,耕地少,人口多,相对沿海和平原地区,较为贫困,在特殊时期,例如山区食盐匮乏时,辣椒往往起到替代盐的作用。在史料中,常常有这样的记载:“海椒,俗名辣火,土苗用以代盐。”“当其(盐)匮也,代之以狗椒(即辣椒)。椒之性辛,辛以代咸,只诳夫舌耳,非正味也。”还有研究者称,正是当太平天国占据东南,阻断了海盐向内地输送的通道,辣椒种植才在内陆地区得到新一波推广。
今天,人们也能够理解当年红军为什么选择了那么一条长征之路:不断西进,走进云贵高原的大山之中,然后北上,沿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的分界线,行走在青藏高原的皱褶中。这条线路,正是当时南京国民党政府鞭长莫及之地。事实上,自从张学良东北易帜之后,蒋介石国民政府名义上实现了对中国的统一,但军阀割据的现状,注定了众多区域并不在蒋介石政府和军队的真正控制之下。湘江一役后,红军元气大伤,接下来的战略转移,不得不尽量避免和国民党正规军的作战,利用国民党中央政府与地方军阀的矛盾,努力选择一条敌人较弱但行进艰难的道路去前进。
从红军长征的路径来看,沿途有湘系、粤系、桂系、黔系、滇系、川系和占据陕西的张学良东北军、杨虎城西北军,没有一个派系是跟蒋介石一条心的,各自均以保住自己的地盘和人马为第一要务。虽然奉南京中央政府之命令狙击、拦截红军,有时还挺卖命,但同时又对尾随红军入境的中央军疑虑重重,不欢迎不配合不支持,一片混乱。
当时蒋介石真正能够控制的,还是东南沿海与中原一带,均非食辣区域,尤其是东南沿海,历来是富庶之地,讲究饮食,以原味为美,追求体现食材原味的烹饪技艺。口感上,则以甜为贵,辣椒是不受欢迎的。
三
在老红军关于长征的回忆录中,辣椒被频频提到的时候,不是寻常佐餐,而是在爬雪山、过草地饥寒交迫之际。
刘丽丽所著回忆长征女红军的《她们——32个女人的长征》一书中,讲了刘彩香的故事,她是江西赣县田村镇红卫村人,家境贫寒,出生8个月就给人当童养媳。1930年,蔡畅在田村组织妇女参加革命,成立红军洗衣队,年仅15岁的刘彩香参加了洗衣队工作,成为一名女红军,同年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1933年加入中国共产党,第二年,她调红一方面军工作,同年冬天,参加了长征,是红一方面军走完长征全程的30名女红军之一。
长征出发前,刘彩香获准回赣县田村老家看望自己的老母亲及年幼的弟弟。出发前夜,与老母亲彻夜长谈,依恋之情不能言表。老母亲深知西行之路的苦寒,离别时,家徒四壁的母亲只给了刘彩香一大包田村的辣椒。只因是母亲给的,在历次战斗中都没舍得丢,最后这包辣椒却作出了巨大的贡献。爬雪山、过草地时,天气特别寒冷,刘彩香从田村带来的辣椒起了很好的御寒作用。结果大部队发动大家集体搜集辣椒,起了大作用。
参加长征的红军将士,多为南方人,翻越雪山时,还穿着单衣,作为前锋的红4团在夹金山下组成几个工作组,深入老乡家中取经,得到的回答是:早、晚时段切莫过山,要通过雪山的话,必须在上午9时之后、下午3时之前,要多穿衣服,带上烈酒和辣椒,好御寒壮气。
夹金山下,人烟稀少,贫困不堪,白酒不好买,但辣椒倒是有。《她们——32个女人的长征》一书中写道:“女红军们不怕路途遥远,跑了五六里地,从很远的村庄里买回了一堆红红的小辣椒。上山之前,用大锅烧了一锅辣子汤,让每个人喝上两碗,这可难坏了大家。指导员李坚真见大家犹豫着不动,就带头端起大碗,捏着鼻子把又热又辣的辣子汤灌了下去,顿时辣得心里冒火,眼里流泪;刘彩香、金维映等人,也眼睛一闭,端起了碗……”
在火辣辣的灼烧感中,红军开始挑战长征以来除了国民党军队之外的又一个强敌:雪山。在今天,即使有了盘山公路,有了现代化的交通工具,翻越夹金山,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当年,有多少人在雪山上只是累了想坐一坐,却再也没能起来?老红军杨定华在《雪山草地行军记》中回忆翻越夹金山的情景:“照例想来,上山走快一些,身上发热,就可御寒,然而空气却不容许你这样想。因为山上的空气异常稀薄,呼吸异常困难,因此只好慢慢地一步步来走。吃辣椒水的办法,结果只对身体强健的人起了作用,对身体弱的人则不生效力。这些体力弱的人竟有些冷得牙齿啪啪地响,有如机关枪发射的声音,甚至脸上也改变成黑黝的颜色……”
据统计,红一方面军一共翻越夹金山、梦笔山、长坂山、打鼓山、拖罗岗5座雪山。他们的装备,只有木棍做的拐杖,少量白酒和一些干辣椒。用杨成武后来回忆的话来说:“我们只能用内心的革命烈火,去战胜雪山的严寒……”
四
科学已经揭示了辣椒的秘密:源自其本身一种叫“辣椒素”的物质。在人们的口腔和皮肤上,有一些特定的神经受体,能与辣椒素结合,给味蕾和消化道带来“烧灼感”,本质上就是疼痛刺激,传导到大脑,会误导大脑错误地认为“受伤了”,为了安慰“受伤的”身体,巴胺神经元会释放出叫“内啡肽”的激素,可以缓解疼痛,感觉愉悦。
或许从这个角度,我们能够理解当年辣椒对于红军将士的特殊意义,他们进行着苦难而又辉煌的远征,艰苦卓绝,却又意气风发,辣椒,是他们的朋友,匹配着他们火热的精神力量。
人类历史上,堪称不朽的,是伟大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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