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解放战争》王树增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东北民主联军结束秋季攻势后,十月十五日,毛泽东致电林彪提出了更大规模的冬季作战设想:
林:十二日十时电悉。关内除李宗仁系统可能抽调少数出关外,各战场蒋军均感兵力不敷应用。很难抽援东北。胶东整八师及某部前有抽调说,是否实行,尚待证明。你们攻克吉林后,应将主攻方向转至北宁平绥两线。沈阳、锦州间,锦州、山海关间,山海关、天津间,天津、北平间,北平、张家口间均为很好作战地区。
毛泽东
十三日十六时
但是,林彪很快就意识到目前他的部队出关作战是不现实的,他回电毛泽东,建议将出击冀东的作战推迟到一九四八年春天:“我军拟利用锦州到沈阳一带河流皆已结冰,便于大部队行动,投入最大兵力,在锦州和沈阳间作战。为适应打大据点和打大增援作战的需要,‘我们拟明年四、五月,再扩大一百个新兵团’。关于到冀东和平绥路作战,林(林彪)、罗(罗荣桓)、刘(刘亚楼)认为:‘目前如去大军,则补充供给困难,去不大的部队,则分散兵力,打小仗仍不易找,打大仗感兵力不够。故暂时不去,拟在明年开冰后,再看形势动作’。”
东北战区国民党军集中兵力固守大城市的状况,迫使林彪只能打大仗,即集中四至五个纵队发动城市攻坚作战,或集中六至七个纵队打大规模运动战,因为可供攻击的小的据点已经不存在。此时,经过整训和扩充,林彪部的兵力比秋季作战时多了近二十二万人,总兵力已经达到近七十四万人,共产党军队在东北地区的兵力首次超出了国民党军,而且一超就是近二十万人。
东北民主联军发动的秋季攻势后,因为铁路交通都被切断或是时通时断,盘踞在大城市中的国民党军,不但陷入了断粮断电的困境,兵员补充也面临极大的障碍。而最令人担忧的头等问题是部队普遍士气低落。东北民主联军政治部主任谭政在给中央军委的电报中也说到士气问题:“士气都是饱满与旺盛的,一部分部队因四平一仗,元气损伤过大,略见减退,但不久即告恢复,现部队已建立起一种好的斗争意志与战斗作风,在连续作战、远距离的奔袭、气候严寒与大兵团行动、给养、住宿困难等情形下,已养成忍苦耐劳的习惯,过去顾虑伤亡、喜欢叫苦、不愿走路、不愿待机、不习惯于大踏步进退的心理与现象,现在是一般地消失了。现在没有打上仗或未能担负主攻的部队,常常表示不快意,每一战斗开始,部队争相请命,要求给予艰巨任务,以担负艰巨任务为荣。”
等待河流结冰是令人焦急的。
十二月初,东北地区气温终于降到了零下二十多摄氏度。河上的冰冻结实了,载重车可以通行了,东北民主联军官兵穿上厚厚的棉衣,脚上是垫着新鲜乌拉草的靴子,在一尺多深的积雪中出动了。至十二月十五日前后,二纵和十纵包围了沈阳以北的法库,七纵包围了法库以西的彰武,八纵包围了彰武以南的新立屯,一纵、三纵、六纵进至法库、新民与沈阳之间,四纵逼近沈阳,九纵到达沈阳西北方向的新民附近。
东北民主联军已全线出动,陈诚骤然紧张起来,他立即命令驻守铁岭的新六军新二十二师增援法库。新二十二师的出动给林彪带来了战机,他命令十纵二十九师围困法库,不得使守军逃窜;二纵和七纵主力迅速转向法库东南,从侧翼发起进攻;三纵迂回至铁岭,切断新二十二师的退路,割断其与新三军十四师的联系。
十二月十六日,新二十二师进至铁岭与法库间的镇西堡、娘娘庙一线,向法库以东的二纵阵地发动了进攻。二纵当即反击,并以五师向敌人侧后迂回。新二十二师发觉自己成为攻击对象之后,急忙趁后路未断之际向铁岭回撤。
新二十二师的被打,再次调动了国民党军。十二月二十日,陈诚急调驻守长春的新一军五十师和暂编五十三师、驻守四平的第七十一军八十七师和九十一师、驻守开原的第五十三军一〇三师和暂编三十师、驻守辽南的第五十二军第二师赶赴沈阳和铁岭地区,以解除林彪部对沈阳构成的军事威胁。国民党军的大规模调动,是林彪一直等待的,他决定声东击西,出敌不意,放弃攻击四面环山、工事坚固的法库,以二纵和七纵向西攻取彰武,进一步调动并分散国民党军。
彰武是沈阳以北铁路线上的一个重要据点,由国民党军第四十九军七十九师的三个团据守,兵力约万人。
十二月二十八日,总攻开始。五个小时后,彰武城万余守军被歼,国民党军第四十九军七十九师少将副师长李佛态以下官兵近七千人被俘。
这是林彪部第一次在白天发动城市攻坚战。自此以后,东北民主联军对城市的攻击大多在白天。
彰武战斗刚刚结束,林彪即命令一纵、八纵、九纵继续向北宁路前进,准备彻底切断锦州至沈阳之间的交通联络。陈诚认为,林彪部伤亡过大难以再战,于是部署了在法库以南地区与林彪部主力作战的计划:国民党军共五个军东起铁岭,西至新民,沿着辽河两岸百公里的正面呈扇形全面出击。陈诚大军出击的那天正是一九四八年元旦。他不知道,自这一天起,他的对手的称呼变了。
十二月三十日十七时,东北民主联军总部发出通令:“东北民主联军总司令部于一日起改为中国人民解放军东北军区司令部,其简称‘东总’亦改为‘东司’。”就在这一天,林彪发现陈诚的三路大军中,左路的新五军因推进快,位置已经突出出来,且新编第五军力量相对薄弱。东司立即部署:六纵在路上阻击新五军并诱其深入;二纵、七纵火速到达新立屯以北、以西地区集结,待命攻击;三纵插到新五军的右翼,切断其向新民的退路;十纵、一纵、独立第二师、四纵共同切断国民党军右、中两路与左路新五军的联系;八纵、九纵从辽中地区返回新民以西待命参战。
新五军军长陈林达,黄埔第四期毕业,他率部出动的时候,绝对想不到自己将成为东北战场上第一位被俘的国民党军军长。
元旦那天,新五军从沈阳乘火车出发,到达巨流河车站了下车。寒风凛冽,陈林达向四野望去,雪原茫茫,他深为陈诚命令他的部队在新年之际出动而不快。陈林达的理解是,这次作战顶多是一个驱逐行动,把沈阳附近的共军主力赶得远一点而已。临行前,陈诚调拨给他十天的粮食弹药,而驱逐行动根本用不了十天。于是,陈林达命令各部队临时雇佣当地老百姓的大车,拉上三天的粮弹上路,剩下的都存在巨流河车站,必要时再用汽车往上送。准备完毕后,新五军沿着公路向巨流河北面公主屯方向推进。
第二天,陈林达的军部到达安福屯。这时候,已经推进到公主屯和黄家山附近的前锋部队报告说:遇到了共产党军队的阻击。
阻击新五军的就是负责诱敌深入的六纵。为了给包围新五军的主力部队赢得调动的时间,六纵顽强地抗击着新五军不断发起的集团冲锋,阵地上厚厚的积雪很快就被灼热的枪弹融化了,共产党官兵在泥水中滚来滚去,前沿阵地上的拉锯反复进行着。
三日的阻击战至关重要,因为正是这一天,二纵、三纵、六纵、七纵和炮兵第一、第二、第四团开始急促地向公主屯开进。四日,新五军对六纵的阻击阵地加强了攻击力度,数次攻击之后,依旧没有进展,黄昏又至,陈林达猛然发觉附近有林彪的大部队正向他接近,他立即命令用重炮攻击当面的阻击阵地,然后严令各部队迅速地突击过去。但是,当面的阻击不但越来越强硬,而且六纵还向他发动了反击。
五日拂晓,新五军被包围在了公主屯及其西南地区。陈诚命令新五军固守待援,是因为他不相信林彪能够吃掉他的一个军。而这正是林彪所期待的战场态势。——共产党军队的将领们都知道,无论是关里还是关外战场,但凡国民党军下达“固守待援”的命令之后,鲜见哪支被围部队最终能够等来增援而将其解救出去。——尽管有四个军的兵力距离陈林达仅咫尺之遥。“固守待援”的命令决定了新五军覆灭的命运。
这天上午,困守安福屯的陈林达接到报告,说存放在巨流河车站的粮弹已经装上卡车和大车,但是公路已被共军切断,如果这些物资出动肯定要被共军截获。陈林达开始后悔没把粮弹全部带上,而此时各师阵地不断被突破压缩,共产党军队的炮火已经打到安福屯了。陈林达被困在一个孤零零的村庄里。
是守还是撤?到了这时候,陈诚仍是犹豫不决,原因是各路增援部队都报告说他们在“顽强前进”。
林彪把攻击闻家台村的主攻任务交给了二纵。二纵前指副司令员吴信泉认为晚上攻击容易让敌人跑散,遂与副政委李雪三决定天亮后发动总攻。六日晚,陈诚终于下达了让新五军向沈阳撤退的命令。
但是,一切都晚了。
七日,天亮起来的时候,共产党军队的总攻开始了。攻击部队集中了六十多门火炮,向被压缩在闻家台、黄花山两个村庄里的新五军残部进行猛烈的轰击,接着二纵和三纵从不同的方向发起了最后冲击。
苦战一夜的三纵官兵直接冲击陈林达的军指挥部。二十团一营一连三排副排长李永凤踢开大门,举着一枚拔出保险针的美式鸭嘴手雷,大声喊:“谁动一下,我就撒手!”
新五军指挥部里一片惊慌:“别撒手!我们投降!”
李永凤问:“谁是陈林达?”
角落里走出来一个换上了士兵军服的小个子军官:“鄙人就是陈林达。”
与陈林达一起被俘的,还有一九五师师长谢代蒸、四十三师师长留光天等一万三千余名官兵。加上被打死打伤的七千多人,新五军全军两万余人全部被歼。陈诚心力交瘁,在把驻守辽阳的第五十二军主力和驻守四平的第七十一军主力紧急调回沈阳后,他就因胃病病倒了。
一月十日,蒋介石到达沈阳。
国民党东北行辕召开了师长以上将领参加的军事会议。谁都知道这种时候召开这样的会议只能是追究责任和处分将领。行辕副司令长官郑洞国很快知道,蒋介石一下飞机就与陈诚谈了话,陈诚已把新五军的覆灭归咎于众将领不服从他的指挥,并要求蒋介石惩办新六军军长廖耀湘。郑洞国立即找到随同蒋介石前来的国防部参谋次长刘斐,请他必要时为廖耀湘说几句求情的话。距离开会时间还有两分钟的时候,大家看到蒋介石在陈诚的陪同下脸色铁青地走进了会议室:
会议一开始,蒋先生便大发脾气,痛责在东北的众将领指挥无能,作战不力,把好端端的队伍都一批批送掉了。他愤愤地责问众人:“你们当中绝大多数是黄埔学生,当年的黄埔精神都哪里去了?简直是腐败!像这样下去,要亡国了!“蒋先生的浙江口音本来略显尖细,此刻由于过于愤怒,声音都有些发颤了。在场的人吓得无一人出大气。蒋先生足足骂了约十几分钟,大家以为骂也骂得差不多了,岂知他话锋一转,又接着大骂起廖耀湘将军和李涛将军来,切责其不服从命令,拥兵自保,见死不救,致使新五军全军覆没。
出乎在场的人的预料的是,廖耀湘和李涛突然站起来,申辩说他们根本没有接到增援陈林达的任何命令,他们不能为新五军的失败承担负责。陈诚立即反驳说,他曾让罗卓英将军给廖耀湘打电话,命令新六军就近解新五军之围。双方在罗卓英是否打过这个电话上针锋相对,措辞激烈,争吵不休,而其他将领一声不吭。这种高级将领们当面吵架的情形以前并不多见,蒋介石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争吵到最后,陈诚将军在无可奈何中,神情沮丧地站起来说:“新五军的被消灭,完全是我自己指挥无方,不怪各将领,请总裁按党纪国法惩办我,以肃军纪。”蒋先生原本打算惩办廖、李二人,现在见陈氏自己承担了责任,只好改口说:“仗正打着,俟战争结束后再评功过吧。”说罢即离席而去。蒋先生离席后,陈诚将军接着又说了几句自我检讨的话。最后表示:“我决心保卫沈阳,如果共党攻到沈阳的话,我决心同沈阳共存亡,最后以手枪自杀。”言毕即宣布散会。
会后,蒋介石做出重大决定:将第五十四军的两个师由山东调往沈阳,同时成立“东北剿匪总司令部”,并在锦州成立冀热辽边区作战机构,以连接东北和华北两个战区。一九四八年一月十七日,陆军副总司令卫立煌被任命为东北行辕副主任兼东北剿总司令,郑洞国、范汉杰、梁华盛、陈铁、孙渡任东北剿总副司令,赵家骧任参谋长,彭杰如任副参谋长,范汉杰同时兼任冀热辽边区司令官。
蒋介石刚回到南京,就接到了东北战事恶化的消息:在新立屯被林彪部围困了近一个月第四十九军二十六师共九千余人,在弹尽粮绝、冻伤很多、士气低迷之时突然受到猛烈的攻击。一月二十六日,师长彭巩英率部分路从新立屯东北、西北和西南三个方向实施突围,但除彭师长带领的五百余人逃到了阜新之外,其余全部被共产党军队围歼于突围途中。国民党军二十六师突围的方式出乎预料,全体官兵学着共产党军队的样子:反穿大衣,头裹毛巾,一声不响,秩序井然。往外走的时候,遇到共产党哨兵询问,回答说是八纵的。后来居然在途中与八纵的一支部队擦肩而过。他们过去了好一会儿,八纵的干部们觉得有点不对头,怎么仗还没怎么打就有部队往外撤?这才醒悟到是敌人想跑,于是各部队掉头便追,追出去几十里终于追上了。二十六师的官兵也没有乱,数千人呼啦一下坐在雪地里缴枪投降了。
陈诚寝食不安,如坐针毡,他一反矜夸自傲的态度,开始与东北的高级将领们亲近起来。他劝说郑洞国陪他去了南京,面见蒋介石时,再次陈述国军在东北的失利确实由于各将领不服从命令所造成,而不是他的指挥无能。他着重申述东北的高级将领们如何难以调动,如何自私自利只求自保,和如何腐败堕落等等。其间又不断地说“不信可以问郑副司令”。郑洞国面带难色,“垂首不语”。——陈诚终于知道自己的军事生涯就此结束了,因为蒋介石在听完他的陈述之后说了这样一句话:“你安心养病,别的事就先不要管了。”当众发誓“同沈阳共存亡”,否则“以手枪自杀”的陈诚以病重为由,向蒋介石提出了辞呈。
一九四八年二月五日,陈诚黯然离开沈阳,此时他主持东北军政不足六个月。在国民党内一片“杀陈诚,谢天下”的呼声中,陈诚住进上海陆军医院,同时辞去了国防部参谋总长职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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