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林老街的青石板路,被百年风雨磨出温润的光泽。初夏的蝉鸣里,一座青砖灰瓦的院落静静矗立。这里就是柳林革命纪念馆——350平方米的展陈空间里,藏着豫南山乡从苦难深渊到曙光万丈的壮阔史诗。
推开纪念馆的木门,长廊两侧的图版在光影中铺展中共一大至十九大的红色脉络,而展厅内,马列主义的星火、农民协会的号角、红军战旗的猎猎声、抗日烽火的噼啪响,正穿过时空,在耳畔次第回响。

第一展厅的灯光带着历史的沉郁。玻璃展柜中,1898年谢缵泰绘制的《时局全图》触目惊心:列强的势力范围化作虎狼盘踞华夏,柳林所在的豫南大地,正被挤压在“英租”与“法势”的夹缝间。隔壁展墙的照片里,鸡公山的西洋别墅群刺目地嵌在青山间,那是殖民者用不平等条约圈占的“国中之国”;商城农民殷方荣那件穿了90年的棉袄,补丁摞着补丁,棉絮里凝结的,是旧中国农民“半年糠菜半年粮”的饥寒。
“1920年初冬,恽代英踩着薄雪走进柳林高等小学时,看见的就是这样的人间。”讲解员李姿霖指向一组泛黄的照片。互助社成员围坐的课桌前,油灯盏里的火苗仿佛仍在跳动——雷跻唐、陈南仲等青年将《新青年》的文章译成方言,把“阶级斗争”拆解成“穷人要齐心”,粗糙的课本上,“科学”“民主”的字迹被反复圈点。东双河王家店小学的旧址照片里,土墙斑驳,却挡不住进步青年传阅书刊的热忱,那是马列主义在豫南农村最早的扎根。
转过展角,“实现生活社”的名册在灯光下清晰可辨。高峻宇校长从谭家河陈家庙迁来的不仅是组织,更是不灭的火种。玻璃柜里的书信影印件上,恽代英的字迹力透纸背:“欲救中国,必先醒农”。1925年夏,当周叙伦在柳林小学的密室里举起拳头,九名党员的手掌紧紧相握——烟匠黄顺漠的指间还沾着烟叶末,酒匠朱业炳的掌心留着酒糟香,校工李廷金的手背上有磨出的茧子,这双双劳动者的手,共同托起了河南第一个农村党支部的星火。
第二单元的展陈骤然明快。1925年8月18日的柳林学校,600余名农民攥着锄头镰刀涌入操场,信阳第一个农民协会在此诞生。上海《民国日报》的影印件上,“二日之间接连成立两平民团体”的报道鲜活如初,郑英主持会务时用过的算盘,算珠间仿佛还留着“减租减息”的计数声。
“这不是普通的算账,是农民对公平的渴望。”讲解员指向一组场景还原。1925年10月,柳林警察所长无故毒打农协会员,郑英、周性初率领千余民众冲进警察所的瞬间被定格:学生举着“农会万岁”的标语,农民挥舞着扁担,枪栓被夺的警察缩在角落。这场斗争的胜利传单上,“团结就是力量”的墨迹似乎至今未干。
1926年的北伐军号角仿佛在耳畔响起。信阳车站的老照片里,民众举着“欢迎国民革命军”的彩旗涌向站台,蒸汽火车的白雾与欢呼声缠绕成烟。展柜里的“柳林治安委员会”印章格外厚重——这个由刘展宇、刘蔓葛、聂宜之组成的三人政权,是河南第一个人民自治组织。复原的会议场景中,30余名代表围坐的八仙桌上,煤油灯映着“废除苛捐杂税”“农民有土地权”的决议草案,那是柳林人民告别军阀统治、当家做主的第一份宣言。
妇女协会的展墙前,“三华四兰”的照片熠熠生辉。张瑞华与聂荣臻在延安的合影里,这位谭家河女儿的眼神坚定;“中央交通局第一女交通”周惠年的交通证上,钢笔字清秀却有力。她们挣脱封建枷锁的勇气,恰似大河滩上召开妇女协会时,那些裹脚布被扔进浉河的决绝。
灯光陡然转暗,“红军战旗卷柳林”的字样在暗影中浮现。四望山暴动的示意图上,1927年11月的枪声化作红色箭头,百余农民武装攻破杨家寨的瞬间,被定格成河南工农武装斗争的第一帧画面。展柜里的土枪枪管弯曲,木柄被磨得发亮,那是农民用劈柴刀改造的武器,却劈开了“耕者有其田”的希望之路。
1931年的柳林车站在油画中震颤。红11师攻破李家寨、柳林的战斗示意图上,箭头如飞,《红旗日报》“毙俘敌2000 余人”的标题力透纸背。玻璃柜里的铁轨残片,带着爆炸后的焦痕——那是红军破坏平汉铁路时留下的印记,与战士们的鲜血一起,凝固成鄂豫皖苏区反“围剿”的胜利勋章。
柳林交通站的复原场景令人驻足。姜家湾周性初家的地窖里,昏暗的油灯下,交通员正将成仿吾的文稿塞进竹筒。墙上的路线图上,周继猛往返苏区的脚印连成虚线,麻袋里装的不仅是药品、子弹,更是鄂豫皖根据地与中央血脉相连的密码。1934年11月,红25军从柳林与东双河之间越过平汉铁路的示意图上,箭头向西延伸,那是长征路上,柳林与中国革命的深情告别。
抗日展厅的灯光裹挟着硝烟气息。“铁破队”合影中,李家寨当谷山的铁路工人紧握钢钎,炸药包引线与铁轨火花交织,在历史上留下滚烫印记。1939年2月,柳林王家店,王海山部袭击日军列车的场景震撼呈现,手榴弹炸开的火光中,“满路是血”的惨烈与战士呐喊交融成悲壮战歌。“一支手枪的游击队”展柜前,鲁彦卿动员青年献出的手枪静静陈列,1939 年11月柳林集市的三声枪响,以3发子弹驱散日军嚣张,彰显柳林不屈脊梁。
展陈光线渐亮如黎明。1946年6月29日夜,柳林车站复原场景里,37团冲锋号穿透夜空,贺家店火光中,中原军区撕开包围圈的箭头在图上醒目,毛泽东“整个突围战役是胜利的”电报带着历史温度。1947年12月十纵突围路线图上,王宏坤部突破平汉铁路的箭头如利剑,西双河、骆驼岭等红笔圈注的激战点浸满战士鲜血,毛泽东“甚慰”的贺电背后,是柳林百姓推独轮车支援前线的身影。
1949年3月的信阳城照片中,解放军进城时,百姓捧出茶水与珍藏的红旗。柳林老街连夜赶制的灯笼从街口绵延至纪念馆,红光摇曳中,讲解员轻语:“那时的柳林人知道,天亮了。”

走出纪念馆时,时针指向临近中午。初夏的阳光穿过老街的檐角,在青石板路上织就细碎的光斑,像撒落一地的金箔。附近小学学生清脆的读书声顺着风飘过来,与展厅里仿佛还未散尽的革命呐喊奇妙地交融——那是互助社成员在柳林高等小学传阅《新青年》的低语,是柳林农民协会成立时“靠自己团结一致”的口号,是红11师攻打柳林车站时的冲锋号声,是“铁破队”在平汉铁路沿线爆破日军列车的轰鸣。我忽然明白,这座纪念馆最珍贵的展品,从来不是泛黄的文献、生锈的武器,而是一代代人血脉里流淌的信念——就像柳林的青石板,纵然被百年脚步磨得温润,那些被烽火淬炼的初心印记,依旧在阳光下清晰可辨。
回望门楣上“柳林革命纪念馆”七个金字,在正午的光线里愈发庄重。终于明白:所谓传承,就是让恽代英1920年初冬播撒在山乡的星火,经柳林儿女代代相传,在新时代的阳光下,长成足以照亮前路的莽莽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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