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所有的图书馆都会介绍:
“图书馆是没有围墙的大学。”
此语几乎人人承认。不过如果要问,哪位是从这所‘’没有围墙的大学‘’毕业的?似乎承认者不多。
但是,并非没有,鄙人就是坚定不移的一个。我是高自考中文专业的,一部分课程是在北京考的,所以可以算北师大校友。最后文凭是在广东拿下来的。所以是中山大学毕业。
广东有句名言:"砂纸(文凭)不等于学问。"
我不敢说有‘’学问‘’,但是,如果说我还多少有一点"硬货"的话,那却实实在在是北图柏林寺所赐。所以我一直以北图学生自居。
有一次和朋友聊天,大家分别说起毕业院校,我说:我是北图柏林寺的。引来疑问,我聊起往事,大家说:‘’你这么说,还真有些道理。你干脆找任继愈老先生要毕业证去吧!
——毕业证是要不来的,但是,我相信鄙人这篇拙文如果公之于众,北图(现在是国图了)的诸位老师不会不承认我是咱们这所
“没有围墙的大学”的学生的。
一,书香世家的终生憾事
鄙人算得出身书香门第,上溯四代都是读书人,祖父江庸是中国第一代留学生,负笈于日本早稻田大学,是著名法律学者。父亲江振也就读于早稻田大学,不幸被打成右派,英年早逝。本人从小就由表哥王达仁(后任光明日报总编,文革中不堪受辱跳楼自尽。)开讲论语孟子,打下比较好的中文基础。
1949年。国立北平师大第二附小(今实验二小)招生70名,门槛极高,每人最多要经40关各项考察(有的关口当场淘汰)。北京有识之家争相送子女投考,参考者达700多人,按报名号分三天才考完。时年仅六岁的我,竟然轻松以第十名被录取,表哥达仁老师功不可没。
1959年,我考入天津南开中学,而且从津门名儒吴玉如老先生学习《唐宋名家词选》。
南开中学至今有一百多年历史,堪称中国最好中学之一,校内流传一句话:‘’进了南开中学,你的一只脚就已经迈进了大学门槛。‘’
1961年,‘’三年困难时期‘’,国家大量从城市招兵,一大批从小就羡慕古人‘’投笔从戎,乘长风破万里浪‘’的南开学子,以身许国,高唱苏联 卫国战争歌曲《共青团员之歌》走进部队。我们不少人天真的认为:现在国家需要我们去当兵,几年后退伍了,还可以再去读大学。 事与愿违,我们这二百多名("一只脚已经迈进大学门槛"的)入伍同窗退伍后,除了我们二三十个通过高自考、电大算是圆了大学梦之外,都永远和大学绝缘!
没有能进大学校园读书,终生憾事也!
二,艰难的求索之路
我在部队应该算是表现不错的,但是,出身的包袱却成为永远卸不掉的重担:
我被两次评为五好战士,但是,入团却迟迟不批,直到入伍第三年(同时入伍的南开校友好几个位都入党了!)才勉强通过。校友们都提升上士,中士了,我却还是下士,好在我军事技术过硬,战友对我还挺尊重。
1964年,罗瑞卿总长搞大比武,我所在的班,经过团、师、军的多次比武选拔,最终成功代表24军参加北京军区大比武,在和六个军加六个独立师的炮兵侦察分队的精兵强将反复较量后,取得第二名的好成绩。回到部队我被战友一致提名授奖。大家估计最低也会授与三等功,不料只得到营级嘉奖。
后来知道,是有一位营首长极力反对说:他是大右派的儿子,给他立了功。将来他出了事,咱们担得起责任吗?
1965年,我要求退伍(按规定:哪里来,哪里去,我只能去天津。)一位营首长冒着风险,把我和北京入伍同志一起退伍回到了北京。
北京宣武区武装部的罗干事想把我安排到宣武区最好的国营企业——北京邮票厂,但是,一看档案,父亲是右派,就不收。再安排几个好一些的单位,全一样拒收。最后,一家厂矿医院勉强收下我,但是,同时分去的复原军人都安排有技术的或比较轻松的工作,如中药房,挂号室,维独我却被分配到又脏又累的洗衣房。
我找到武装部,老罗悄悄把我拉到一家小饭馆喝着啤酒对我交了实底:小江,你认了吧!我为你的事跑了七八个单位了。这里算是能接受你的最好的单位了——起码是全民所有制啊!
在医院,我就找各种机会学习:学针灸,学中药,我还专门拜一位老中医学中医。针灸和中药学得不错,但是,人事科不让去实习。中医学了一年多,文革爆发了,老师挨斗了,学业半途而废。
我只好跟医院的电工学点电工技术,我虽然理科不太好,但是电工的那点欧姆定律之类毕竟不是难事,很快我就能上手了。但是,医院领导还是不让我到这种“要害部门”工作。直到1975年,我才调出这个单位成功的当上电工!工资也从37.50元调成42.68元,(在那个时候就等于长了一级工资。)
当电工在当时是好工种,我满足了一二年,又"不安分守己"醉心于读书了。恰巧有一个同事的母亲王阿姨在首都图书馆工作,我请她带我去首图,我一下眼界大开,从此,每到周末就泡在国子监。
起初我基本是无目的的看书,最多看的是古人随感杂记和史籍类,偶尔也看小说。一次和王阿姨聊天,她偶然说起,我们这里书不多,你可以到柏林寺北图古籍部,那里应有尽有。
我终于找到应该走的路!
如果说北图柏林寺是我的大学,王阿姨就是我的入学引导人。
三,“大学”的课时和专业
不记得是哪位哲人说:“机会永远赐给有准备的人。”
1980年,机会到了。我当电工的玉渊潭公园,建成高压变电室,按照供电局规定,要有高压操作许可证(俗称高压本子)的人员24小时值班。单位只有两人有高压本子,我抓住这个机会到海淀区供电局参加培训,很顺利的以第一名的成绩拿下被认为很难考的"本子",单位规定:高压值班电工."上24、休48,给发一天加班费"。
这样,我把这一天时间和一天加班费都入了"小金库"。去北图读书"既有闲,又有钱"了:我第一天上连班,第二天早八点就下班了,于是骑车去北图,看一整天书再回家,第三天在家干一天家务。第四天再去上班。这件‘’私活"我一直瞒着妻子,干到1985年上半年。算起来我每年至少去100天以上,每天读书最少8、9个小时。四年多,积累读书时间大概要超过大学生在校的就读学时。
我在北图前后大概阅读(也有一部分只能算"翻阅")了地方志和史籍、古人杂录等约400多本如果说"卷"则超过"万卷",算是勉强达到古人"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的目标。
我按照南开中学恩师夏玉泉当年教的办法,读的每本书都做读书笔记。我舍不得去买本子,新年一过,就把公园发给各班组的前一年的旧台历通通收集起来,把写过字的页面扔掉。就有了大量的活页笔记本。几年过去我记满了几十本。后来在深圳赶上刮台风,房间进水,放在床底下的读书笔记沁水,损失一部分。现在还保留下二三十本。(见附图)
“大学”上了,学习方法也算是对路。但是,选择“专业”却颇费周折!
起初,我想既然在园林局工作,不如从这里入开始,就从《帝京景物略》《宛平县志》入手,查了不少书籍,做了不少笔记,然后写过二十来篇文章,向《北京晚报~五色土》投稿,但是,无一不被退稿。我同事的父亲梅村老先生是北京园林局最有名的园林史专家,我拿退稿找他请教。
他说:你“迟到”了,如果早二三年,咱们北京园林史没有完成,你的文章会非常合适。但是,这项工作已经完成,前一二年,这类文章北京晚报基本都登过了,你写得再好,人家也不会再登了。于是我的《园林史专业》白学了。
我开始对于文革中和文革刚结束时,杨荣国、郭沫若关于《周易》的探源文章感兴趣,而且不知天高地厚的觉得他们讲的不对,于是下一番苦功夫,把先秦诸子的书都翻一遍,把所有带“卜、筮”的语段,通通摘录下来。最后写成一篇大约三四千字的文章,请教于一位《周易》大家,老人家很谦和的说:我和你的观点并不一致,但是,我认为你的文章不失一家之言,我觉得有信心了。
我爱人的姨夫是《红旗》杂志的高级编辑,我就把文章拿给他看,而且把那位老专家的话如实相告,请他向哲学刊物推荐。内姨夫只知道我是复原军人工人,看到这篇文章,感到惊讶,详细询问我的家事后说:文人世家啊,难怪你能写出这样文章。讲真话,我不懂,但是那位大家都认为不失一家之言。我为你推荐。
几周后,他给我爱人打电话约我过去,告诉我哲学杂志一位副总编看过之后说:确实可以算是一家之言。但是,文章是对郭、杨这样的大家提出不同见解,这篇文章的论据就显得太单薄。是否请他再填补论据,然后再送来?
并且提出最好从甲骨文中找到最原始证据。
我听前一段话还觉得不错,听到后一段话就感到进了冰窖!如果我真去现学甲骨文,学到能够找到"原始证据",大概非要十年八年不可!我的《周易专业》又告失败!
就在我苦苦寻找,而不得着力点~时,刚到深圳去创建《深圳特区报》的哥哥江式高(摄影家)给我来信,告诉我,深圳考古队发现了几座将军墓,他们不知道墓主人的情况。问我有没有兴趣查一查?并附有很工整的墓碑全文抄件。
这立即提醒了我,深圳是中国的特区,目前人们只知道它是一个"小渔村"对它的过去几乎一无所知,学术界还没有想到关心此阵地,我为什么不抢先占领?
于是我的"专业"便定位为:《深圳史志》。
就从这两座将军墓开始学习。
我先查出深圳镇属于广东惠州府新安县。(后改名宝安县。)
于是我最先找到两部《新安县志》和《惠州府志》,再查找卷帙繁多的《广东通志》,两位将军的姓名和籍贯、曾任职务都搞清楚了。再分别查找任职地、原籍的地方志和《夷纷闻记》等鸦片战争时期的史籍(大概查了三十多部史志)。一个多月后,赖恩爵,刘起龙两位将军的简历就全部搞清楚了。没有想到最后的瓶颈居然是碑文最后的立碑时间的两个字上。
手抄件墓碑结尾标注时间为:"道光十一年辛卯仲春月谷日重修。"
前面的:皇帝年号,干支纪年,月令别名我都懂,但是,却实实在在不知道"谷日"是哪天!搞不清这两个字,全文没法收笔。
四,大学"同窗"和老师
搞不懂就必然要找人请教,我到北图读书已经一年有余,结识了不少读友,其中交流最多的有两位,一位是首师大的王教授,比我略大几岁。另一位是比我小十来岁,姓许的雕刻家。我请教了熟识的读友,都不得而知。
我就想出一个笨办法:每见到借线装书的中老年人,就过去致礼,问:"请问您是搞中文还是搞历史工作的?能否向您请教?"然后再写出道光辛卯仲春谷日八个字。求教这是1831年阴历三月的哪一天?说来尴尬,我从几十部(数百卷)书查出两位将军的简历、事迹才用了不到两个月,但是,查找,求教这两个字却用了三个多月! 直到1982年初冬的一个早晨,在柏林寺,我看到一位身材高大,头戴皮帽的老先生借出一摞线装书,就再次过去,说出我的"老三篇"求教。
这位老先生说话幽默而客气:
“小兄弟,我倒确实是搞文字工作的,不过,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我算是搞中文还是搞历史的了。你有不明白的,说出来咱们共同学习。我如果不懂还有老师,老师不懂也没有关系,我手边有不少工具书,可以帮你查。"当我写出"谷日"后,他说:这个名词你是从哪里见到的?我拿出那个手抄件,他看后笑了:真难为你了,他抄错字了,不是"谷日"而是"谷旦",语出自诗经"谷旦於差,南方之原。"是良辰吉日的意思。
我听得愣住了:简直是"学究天人"啊?
然后他又做了比较详细的解释。并且介绍了他自己:“我叫马绪传是中华书局的编辑,我就住在书局大院里,欢迎你来找我聊天。到办公室或我家都行。”
遇宝山,自然想多得点。我说:“马老师,我还有一些不懂的东西,想再请教。”
他笑着点头,我就把到北图看书一年多积累的二十多个问题一一列出。我写出一个他答一个,都是"语出xx书,上一句是xxxxx,下一句xxxxx。"
只有三个他说,这个待会再说。到我无可再问时。他说:这一个我也不知道,回去查出来再告诉你。这两个我记得不太准确,应该是xxx之意。你先这样记下来吧。我回去再核对一下,如果我记错了,下次见面我再告诉你正确的。(后来他告诉我,所说不错。)
有了马老的解释,我回家当晚就完成初稿,又推敲了几天定稿寄出。
1983年元月深圳特区报赠刊《海石花》创刊号上,登出我的处女作《将军墓小考》。这是深圳历史上第一本正规刊物上,第一次刊出对于深圳历史的考证文章。这篇文章今天看来实属初出茅庐的不成熟之作,但不失为良好开始。
我拿着油墨味尚浓的刊物到马老家致谢。老人的家只有斗室两间,外间厨房兼储物室,一面墙攞满整箱的洋河大曲。内室卧室兼书房兼餐厅。书架地上都堆满书,几乎没有旋转之地。老人非常高兴,打开一瓶洋河大曲,让老伴端出一大盘自制的拉皮,为我庆祝。
此后我就成了马老家的常客,我去之前到浦五房或者稻香村买一点小肚,酱肉之类带去,老人再加上拉皮,拍黄瓜之类,一老一少边吃边聊,每次我都得到不少知识,更学到很多作人之理。
马老不仅随时随地为我解决读书遇到的问题,而且多次带我向名家求教,前面说的周易大家,就是马老带我去和平里立雪程门,如果不是马老的面子,人家那会搭理我这样的无名之辈?
老人家将他以毕生心血写成的《全唐文索引》赠我,可惜学陋識浅的我难以应用,宝剑赠烈士,红粉送佳人,后来 郑重赠给一位青年学者,不使明珠暗投。
我离开北京去深圳,还和马老 一直保持书信联系,马老一直不肯承认是我的老师,只说是忘年之交。不过我相信他内心里是把我当作得意弟子的。
1988年老人家病故。我十分悲痛,打电报发去一幅情真意切的挽联,他的公子竟以此为灵堂主联,为老人家送行。他家人是知道我在老人家心目中位置的。
恩师远去,永留心间。
五,一次永生难忘的观摩
大概是1983年的春季,我正在柏林寺读书,图书馆工作的一位老师把我、那位姓许的雕刻家和十来个读者请进一间内室,一位馆领导,很简短的说:各位都是老读者,我们为了增加和读者的交流,特情各位进馆参观,希望各位对我们的工作提出指导意见……
然后把我们分成三人一组,每组给一把手电。我算是一组的组长接过手电,心里纳闷:又不是参观地道战故址,拿手电干什么?
进到里面才知道,柏林寺是一座极大的古庙,高大的殿堂用来改做书库,在两米多高的书架上铺上木板,上面再放一层书架,就变成楼上楼下的两层书库。大概是怕电路起火,里面居然没有照明电灯!书库工作的老师们居然是拿着手电筒,爬上爬下为我们找索要的书,找到后,既要抱着书,还要拿着手电照着狭小很陡的梯子爬下来!我觉得比我当电工爬梯子干活还要不容易!
我不禁设身处地的想:这些老师,都是行政级别,工资很低:大学毕业的待遇是行政23级,"相当于"四级工。但是,工资只有56元,实际上只比建筑三级工基本工资多两块多钱,如果加入各种补贴,就比三级工还要少!
我不禁拿自己和他们做对此:我当时是五级电工(七级制)基本工资72.98元,名义上"相当于"行政22级,实际上却比行政20级的收入还要高!
图书馆工作,在外人听来是那么高雅,有学问,有知识。可是谁知道他们不仅挣得钱比工人低不少:他们居然是:穿着医院勤杂工的蓝大褂,干的活竟然是打着手电、抱着书登高爬梯,比我的小徒弟还要艰苦!讲心里话,我很羡慕他们能借工作便"溜"书,得到很多知识,但是,抚心自问,如果让我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干下去,我能坚持到退休吗?敬意油然而生!
在参观后的座谈会上,我由衷地说:看到各位老师们,穿着蓝大褂、打着手电筒,穿梭于充满"胡椒面"的书架中,爬上爬下不辞劳苦的为我们取书,输送知识。我非常感动,谢谢各位老师!我今后一定尊重老师们的劳动,读好书,用好书。
刚到柏林寺读书时,我如果一次索书过多,柜台老师就会说你一次要要那么多书也看不了,少要几本吧!后来,熟悉了,知道我是认真读书的人,对我索求便不再限制,有时一次就给我推出半车书。我哪知道他(她)们是怎样艰难的给我取出这么多书啊?往往一多半,只是翻一翻就过去了。此次参观后,我就很注意尽量只要最需要的书,并且尽量把要出来的书都详细查看。再也不会浪费浪费那些默默贡献的老师劳动。
1984年底,深圳到北京招聘人,当时还只有十来张高自考单科文凭的我,由于用在北图读书搜集到的深圳历史文献,发表了不少文章被选中。
1985年得到深圳市政府的破格录用,接到调令进入深圳市政府办公厅市志办当编辑。
至此,我北图柏林寺大学就算是毕业了。
到深圳后,我先在地方志当编辑,后来去筹建旅游局,深圳大学聘我为客座副教授,起初讲深圳历史,后来讲酒店管理。这样一直为不能进大学校园读书而遗憾的我,登上大学讲堂。我退休以后,又在北京的几所公办和民办大学讲课,直到我年满七十,才不再受聘,闭门写一点自己的东西。总结自己没有什么成就可谈。但是,还可以勉充一名"没有围墙大学"的毕业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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