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的家乡,在金沙江畔。
小的时候,学校每年清明都会组织去烈士陵园。
家乡不大,烈士陵园也不大。两座山之间的小山坳里,有一圈淡红色的围墙。一条笔直的路,直勾勾地通向最大的两座墓碑——那里,埋葬着两位红军战士。
80多年前,中央红军长征途经这里,两位红军随小分队垫后,后来又留下来发动百姓革命。在军阀和地主武装的围剿下,两人弹尽粮绝被俘,牺牲前受尽严刑拷打。
几个胆大的百姓偷偷收殓了他们的遗体,在一个小荒坡上草草埋葬。解放以后,一位老人指着山上的两个小土包说:“那里埋着两个红军。”
后来,政府重修了两座坟墓,立了碑,围绕着它们,修起了这座烈士陵园。
一年又一年,看护烈士陵园的大爷要给一拨拨孩子讲两位红军牺牲的故事。小学六年,我听了六次,人还是那些人,故事还是那些故事,一成不变。
他们的故事本就简单得可怜,见过他们的人很少,知道他们的人也很少,他们还没来得及轰轰烈烈,就牺牲在了这个偏僻的小县城边上。
除了坟冢,他们什么也没有留下。所以,也无所谓发掘历史。他们只是数万红军中的普通一员,大海中的一滴水。他们什么样子,我们不知道;他们是哪里人,我们不知道;甚至,连他们叫什么,也没有人知道。
多少年来,我们听着他们牺牲的故事长大,却渐渐忘记了他们。
听到后来,我和同学都不再听了,眼珠子轱辘转,看蜜蜂,看蝴蝶,数坟头有几朵小花。走过了规定的程序之后,清明,其实更像是一场春游。
小学毕业后,我离开了家乡,再也没有去过那座陵园。据说,它的四周现在渐渐变得繁华,有了高楼大厦,通了宽敞的马路。守陵的老人年纪大了,身体不好,换了别人。
但墓碑还是那些墓碑,故事还是那些故事,那座陵园,一成不变。
2
历史是会落上尘埃的。
后来很多年,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要让我们一遍又一遍听那些不算故事的故事。
这或许是一个年轻人对于历史最初识的怀疑和否定吧。就像我的一位初中同学吐槽的:人是要向前看的,去他的唐宋元明清!
所以,高考填报志愿的时候,我的同学中没有人选择历史系,哪怕是被调剂。读历史,你让我将来去干嘛呢?
是的,不管给年轻人讲多少大道理,历史就是这么尴尬。
我因为工作需要写一篇关于长征的文章,和昔日的同学讨论起这个话题,许多人瞪大了眼睛:哈哈,你现在就干这个啊?你不是当兵的吗?
好吧,我无法解释——毕竟,如果他们认为部队就是高科技和信息化,那也挺好。
可我现在确实在干“这个”——无数个夜晚,办公楼灯火通明,许许多多和我一样的80后、90后埋首故纸堆中,用他们所能用的新潮而现代的方式,还原着80年前的长征历史。
他们,许多刚刚走出校门,从未接触过真正的历史研究。在接手这项工作之前,许多人不知道大渡河、金沙江、泸定桥有何关联和区别,许多人不知道红军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不是这个问题多么复杂,而是长久以来,许多人和我一样,不知道那段遥远的历史和我们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也不理解为什么要去弄懂它。
直到那一天,一个90后女孩熬了几天后,剪出了她的第一个长征短片。她怯生生地找来几个同事,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们看,还行吗?”
看完短片的同事红了眼眶,许久没有人说一句话。大约隔了一分钟,一个平时挺爱开玩笑的家伙,突然严肃地说:“我现在觉得,我们做的事,挺有意义的。”
3
眼泪,让我想起了另一个故事。
一名叫陆昶全的大学生,曾从福建宁化出发重走长征路。当地人问他,你知道宁化也是长征出发地之一吗?他回答不知道。对方的回答让他震撼:“你当然不知道,因为从这里出发的红军基本都牺牲了。”
那一天,他突然觉得迈出的每一步都很沉很沉。走到湘江边,大多数宁化红军的牺牲地,他和同行的人主动买了白酒,洒江祭奠。
这些年轻人,在那里哭了,因为长征。
一个国家,总要有一些人,做着无关风月的事,把有关这个民族的记忆碎片拾起。有时候,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人们看不到这样做的意义。
几年前,一位重走长征路的年轻人,一路参观长征遗迹和革命历史博物馆,发现参观的人并不多。有一次,巨大的博物馆里只有寥寥两个人,一位退役老兵带着孙女,孙女心不在焉,耳朵上始终挂着耳机。
2006年,警察夏桂林跟随央视重走长征路。251天风餐露宿,夜以继日,夏桂林胡子拉茬、白发苍苍,连家人都不敢相认。妻子从电视上看到丈夫出发前的一头黑发全白了,在电话里失声痛哭:“老夏,快回来吧,不要再走了。”
2014年,深圳一家公司负责人左力决定暂停自己的工作,独自重走长征路。更多的人问他,究竟为什么?几十年前的事和你有关系吗?他想起自己采访老兵,他们想说却形容不出,只是紧紧咬着牙关的神情。他想“换一种生活方式”“寻找精神力量”。有朋友却甩给他一句话:你有病吧?
如果要罗列,重走长征路的人还有很多很多,上至花甲老人,下至青葱少年,他们的故事不尽相同,他们选择重走的理由也五花八门。可与中国人13亿多的庞大数目相比,重走者的数量又显得微不足道。
但正是因为有他们这样的人,更多的人才在一次次疑问中渐渐发现:原来,80多年前那些翻山越岭的人,还在影响着这个时代。
他们就像一个又一个连接点,对接着过去,提醒着人们——生命还可以有另一种活法,除了衣食住行,除了功名利禄,我们也应当停下来想想诗和远方。
重走者,未必能影响很多人,但他们一定能影响一些人。
10年前,军旅作家王树增写了《长征》。写作之初,同行曾经多次问他:有那么多挣钱的题材你为什么不写?你写《长征》,有人买吗?一个作家写出来的作品没人买,那你写它干什么?你也拿不到版税。
当时,王树增说了一句很“狂”的话:“你写卖不出去,我写就能卖出去。”这部书后来很畅销。回首往事,王树增却不狂了,他在一次演讲中说:“读者不是爱我,而是爱我们这个民族。”
一个民族,不能没有人守望历史的星空。历史对于一个民族的重要性,就像记忆对于一个人的意义。
失忆,是一种大不幸。
4
长征途中,担任师长的贺炳炎一条胳膊被打断了,半个身子被鲜血染红。他挺到了战斗结束,因为流血过多而昏迷。
在一个小村子里的打麦场上,卫生员抬了个大凳子,用绳子把贺炳炎捆在凳子上,什么麻药都没有,踩着贺炳炎的身子,用锯木头的锯子为他截了肢。
在场的贺龙从凳子底下的一摊脓血里扒拉出一些东西。后来做战斗动员时,贺龙从怀里掏出手绢打开说:“同志们,这里面是你们师长的骨头渣!”
就像贺龙捧回的那几块骨头渣,历史里,藏着我们的根和魂。
我们这支队伍,曾不止一次接近“石达开式的覆灭”,却没有人认为革命的火焰会熄灭。许多年后,当我回想起家乡埋葬着的两位殿后的无名红军,突然间产生了再去看一看他们的冲动。
在前有追兵、后有堵截的长征中,殿后往往是最危险的任务。
强渡湘江时,担负后卫任务的红34师,整整一个师没能渡过湘江,牺牲殆尽。34师最后一次师党委会的记录上只有两条:第一,把所有的电报和机密文件烧掉;第二,如果谁还能活着出去,3个月以后井冈山上再见。
总要有人向前冲,也总要有人去殿后。历史,让我们懂得尊重。
在埋首长征故纸堆中的日日夜夜,我和我年轻的同事无数次被这种濒临死亡时的坚强所震撼。越接近真实,眼泪就越难以止住。
这种震撼,甚至超越国界。
埃德加·斯诺所说:“它过去是激动人心的,现在它仍会引起世界各国人民的钦佩和激情。”
1985年,美国作家哈里森·索尔兹伯里撰写的《长征:闻所未闻的故事》成为畅销书。从1972年向周总理提出要写长征,他用了13年探求长征背后的故事。
在这本书的序言中,哈里森·索尔兹伯里写道:“阅读长征的故事将使人们再次认识到,人类的精神一旦唤起,其威力是无穷无尽的。”
2000年世纪之交,美国《时代》周刊邀请了全球几十位顶级专家,评选人类1000年以来发生的最重要的100件事。评选的标准是:入选的事件必须深刻影响人类进程。
结果,中国有三件事入选。第一件是火药武器的使用,第二件是成吉思汗的铁骑征服半个欧洲,第三件事就是长征。
美国,一个只有两百多年历史的国家,它的每一位伟人,几乎都被拍成过好莱坞大片,它所经历的每一场重要战役,几乎都是本国经久不衰的文艺创作题材。在这个年轻的国度里,随处可见各种各样的纪念碑和阵亡将士公墓,公园里矗立着一座又一座英雄的雕塑。它在不断宣扬真实英雄的同时,也在不断虚构着能力各异的超级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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