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太爷爷和爷爷,都是在解放前为了革命事业而相继牺牲的无名先烈,他们的生平没有文献记载、事迹也没得到认可,留存的只是亲人悠远的记忆。我所知的皆来自于我奶奶和我父亲的口述,父亲当时年幼、部分是依据太奶奶的记忆。
民国初期,我的太爷爷刘伯海就从湖北老家来到湖南洞庭湖一带的华容县谋生。他以养马运人运货为生,为人和气仗义,虽不是本地人,但大家愿意与他交朋友做生意,但谁也不知道他还有另外的神秘。1929年至1932年前后的某一天,他忙碌到半夜才到家,第二天就被华容县国民党警察局抓走。关押几天后,就和另外两人一起,以私通红匪的罪名,在县城外被公开砍头处死了。好好的人咋一下子遭此变故?用当时人们的看法,他们本来只要答应几句话、再签字画押就能取保出来的,但他们却很傻并顽固地不肯答应不肯签字。这个谜团后来是被我太奶奶道破的,她忍住悲伤告诉家人:刘伯海是革命党,那次任务是护送几个革命党重要人物紧急转移!革命党? 辛亥革命时与清朝作斗争的革命者才称革命党、即后来的国民党,但国民党怎么能杀革命党呢?笔者认为,当时人们是延用这一称呼来指闹革命、与国民党作斗争的中国共产党的。当时正值贺龙、周逸群领导的湘鄂西红军革命根据地发展得如火如荼之时,湘鄂西的长江两岸、洞庭湖畔,包括华容县、南县,已是闹得南山一片红。太奶奶能够对家人坦然表明丈夫是革命党,应该是以妻子对丈夫的了解,他有养马做运输生意的公开身份,他和另外两位革命者在狱中的坚贞不屈,刘伯海的地下党红军交通员身份就渐渐清晰了。他那次用生命护送的是谁,事情发生究竟是哪一年,我的前辈也记不清,只记得他牺牲时才37岁左右。
后来,太奶奶常常对童年的父亲提起太爷爷,常常念叨刘伯海是革命党哦…。当时,经常在晚上听到轻轻地敲门声,刘伯海知道这是暗号,又有外出接送的任务来了。于是,他悄悄告别家人、牵上马匹,转头消失在夜幕中……
刘伯海牺牲几年后,我家人迁移到相近的湖南南县华阁镇,我爷爷刘树发已近成年,复仇的种子深埋在他的心头,其父生前对他的影响,以及刘伯海用生命的诠释,是导致刘树发也投身革命的根本原因。当时家里好像有个类似餐馆、茶馆的小作坊,有时候刘树发也外出跑跑小生意。在世人的眼光里,他讲义气、朋友多,为人处事有一些江湖味。可能江湖味在当时特定的环境和时代是必需的,京剧[沙家浜]阿庆嫂的台词就是写照: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江湖义气不能忘……。爷爷家总是一拨一拨的来朋友,而且他对朋友慷慨大方,当时华阁流传着关于刘树发如果有三条长裤,肯定要送一条给朋友的故事。家人记忆最深的一次是在抗战时期,家里悄悄来了几个陌生人,都是普通打扮,其中有个人像哑巴一样不说话,几个人蛰伏几天后悄悄走了。后来才知道那个不说话的是个日本人、一个返正的日军,几个人辗转去了新四军根据地。从现在的角度分析,刘树发的餐馆和他所负责的可能是当时一个比较重要的地下交通联络点。
爷爷牺牲在1949年的初夏,时年36岁(他最后定格的年龄与其父接近)。笔者的父亲出身在1939年,他对刘树发的记忆并不是很丰富,因为刘树发总是很忙、经常不着家。我爸爸记得他们父子二人最后一次交流是在49年初春(父亲已经上了两年多的私塾。解放后失学,因为他没了父亲),那次刘树发又要外出,9岁的父亲沿着河堤去送他,刘树发叮嘱父亲要用心读书、做个有出息的人,还嘱咐了他好多……。忙碌的刘树发为何要安排这次交谈呢?笔者认为,明智的刘树发已知湖南解放在即,多年的地下斗争经验告诉他、最后拼搏的时刻到了,他早把个人生死置之度外,但他没忘记对儿子的嘱托。
1949年暮春,爷爷一出去就再也没有回来。仲夏的某一天,有个杂货老板捎给我家一个熟悉的棉布包裹,里面是爷爷的几件春夏换洗衣物、一双有拉链的胶鞋,还有他遇难的确凿消息。杂货老板是最后见过刘树发的人之一。那是一个初夏的下午,帆船载着老板的货物和部分乘客,风帆推着船在南县沱江上缓缓前行。船快要行到南县县城石矶头附近时,突然,刺耳的枪声在船头上响起!两条机动快船喊叫着把货船逼停,十几个南县国民党警察局便衣特务提着短枪叫嚷着跳了上来,特务陈汉才从乘客中找出了爷爷刘树发和他的同伴,一下子把他们团团围住。杂货老板眼睁睁地看着刘树发二人被特务们用棕绳捆绑,推搡到机动船上,货船上的人们忐忑不安地远远望着机动船在石矶头靠岸,两人被押上岸。接下来的一幕,令杂货老板终身难忘,特务们马不停蹄地搬来几块大石头,把刘树发两人和石头绑到一起,然后迅急地把两人沉到了江水里。
刘树发的同伴是个外乡人,我家人、杂货老板和当地老人都说那是个新四军,也就是解放军过江侦察员,他们两人去干什么、相信读者猜得到。到现在,我也没能知晓这位烈士的姓名和生平,实为憾事。在这里,需要提及船上带头抓人的特务陈汉才,陈汉才与刘树发多年前认识,但此人后来投靠了南县警察局,正是他嗅到了刘树发一行的踪迹,才有了河上突袭抓捕、指认那一幕。
一个多月后,湖南解放了,南县来了军管会、成立了新政府。刘树发是被谁害死的,在华阁镇已成了公开的秘密,乡邻们和爷爷生前的朋友们纷纷鼓动我家人写状纸到军管会和政府去状告陈汉才。状纸送上去后,隐藏的特务陈汉才很快被抓了起来。但他有钱有势的家人却并不甘心,一个夜晚、陈的弟弟溜到我家谈判,打算以几担谷子和棉花(当时的硬通货)为交换条件,让我家撤诉私了,但遭到我家人拒绝。两天后,陈汉才就在狱中蹊跷地死了,镇上都说是陈家人探监送饭把他毒死的,这消息让我的家人陷入了惊恐。当时我家只有老人和孤儿寡母,为避免受害,和对新政府不了解,我的家人选择了沉默和不再继续告状申诉。特务陈汉才的死,使爷爷的案子陷入了泥潭,可能当时刚解放,形势复杂、事情繁多,新政府疲于应对不及,爷爷的案子就这样无人过问了,爷爷及一起牺牲的渡江侦察员的烈士审定工作也无下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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