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动部队干部参与外交队伍的人员安排是周总理亲自安排确定的,也完全了解出现的情况,知道有些人怕困难不愿转行到外交领域工作。按说父亲向总理直接汇报,是经过军委批准并联系过总理办公室,肯定也曾得到总理同意。他问这句话,含有批评责问父亲因个人工作调动自己来向总理汇报。父亲在解放战争时参加过石家庄军调小组工作,当时我军军调小组正是由周总理、叶剑英元帅直接领导,所以总理是知道父亲的。父亲跟随在总理旁边,把早就准备好的汇报继续陈述:“报告总理,调令空军领导已经通知我了。我有具体情况向总理报告:我的右臂负伤不能抬起来敬礼,左眼被打瞎,现在安的是假眼。我这个状况参加外事活动,不能正常敬礼和假眼都是不方便,非常有损我们国家的形象。我服从组织上的任何工作安排,但我的这个情况是否继续留在部队工作更适合些?请总理指示。”周总理听了父亲话,立刻停下脚步,用严肃犀利的目光看了看站在旁边的父亲,停顿片刻说道:“好吧,漆远渥你去(中央)组织部向安(子文)部长汇报,报告他说我已经知道了。”这样,父亲为了国家利益和新中国形象放弃出国,选择继续留在部队工作。
“开闸、放虎”
1952年10月,地方“三反”运动结束。12月,遵照中共中央的指示,全军开展了“三反”运动。1953年“三反五反”运动,抓经济犯“老虎”,波及到华北空军部队。运动热度一浪高过一浪,当下面要再抓一批“老虎”的报告,放在时任华北空军政委的父亲案前时,父亲深思良久,蓦地站起来,把报告往桌上一摔,对秘书说:“走,带我去见见几只最大的‘老虎’。”又派了几个工作组分别去几个‘重灾区’解剖麻雀。这一切调查做完了,父亲胸有成竹,拿起电话,直接要空军刘亚楼司令员:“刘司令,我有重要事情要当面向你报告,包括你答复我的时间一共只要五分钟。”第二天,刘亚楼司令员、政委吴法宪在司令部办公室约见父亲。父亲开门见山:“刘司令、吴政委,我看运动搞得扩大化了。华北空军一共立案XXX名,关押XX名,其中师团干部X名,飞行干部X名,甚至涉及军级干部X名。我调查过了,真正有问题需要进一步审查的不过X名,其他都只不过是一般性问题;这样的问题,你我身上都有,如果这样也算‘老虎’的话,刘司令,不客气的说,首先该抓的就是你和我,你和我就是更大的‘老虎’。为什么运动一来就非要把部队搞得鸡飞狗跳,老婆孩子眼泪汪汪,人心惶惶不可?!下面有多少双眼睛在眼巴巴地望着我们,有多少干部在焦急地盼着我们的政策。局面如不立即扭转,任其发展下去,就会影响军心,影响训练,影响作战。为什么‘关虎’时那样大刀阔斧,迫不及待;‘放虎’时却如此小心谨慎,迟疑不决?!要颠倒过来!如果说关虎时我们左,放虎时我们就不要右。现在要拿出一股子劲全力纠偏。”刘亚楼司令员来回走动着听取汇报,骤然停步、眼睛一亮,厉声问道:“你的意见?!”父亲毫不犹豫、斩钉截铁:“四个字; 开闸、放虎。”刘司令思索了片刻,严肃地说:“漆政委,你亲自去处理这件事。这种情况空军较普遍,你写个报告给我,做为典型我批转全空军。”话音刚落,吴法宪马上说:“漆政委,要马上落实刘司令指示。”父亲一出办公室,立刻对秘书说:“你坐我的车,一分钟也不准耽误,马上去‘三反五反’办公室,传达刘司令员的命令和我的指示;除X名继续要审查的人员外,其它一律解除关押和审查。这些‘老虎’都要在晚上五点钟前放回家让人家吃一顿团圆饭。我要一个一个检查”。
元帅和将军
1959年庐山会议之后,军委扩大会议于8月18日——9月12日在北京举行,到会师以上干部1,661人、列席508人。要在全军高级干部范围内肃清“彭德怀的影响”。 会议集中追查“军事俱乐部”和“里通外国“这两个莫须有问题。会场上,一声高过一声的审问逼得战功显赫的彭总大声嚷道:“你们谁是俱乐部成员?自报姓名!我一句外国话也不会讲,怎么里通外国?!”父亲看在眼里,一言不发,心在愤怒。父亲一生最看不过蛮不讲理、以强凌弱、以势压人,何况是对自己尊敬、爱戴的统帅彭总。父亲自己有幸在抗日战场上、朝鲜战场上两次于彭总共同经历了生与死、血与火的考验。将帅情深,这信任、这感情是弹打不断、刀割不开的。父亲一谈起彭总,口气便十分感慨而坚定——彭总是元戎!有德可怀,有威可畏,有功可颂!诬蔑彭总的罪名,打死我也不相信!父亲以他自己的想法和方式,表达了对彭总的态度。会议休息时,看到彭总走进卫生间,父亲立即跟了进去,肩并肩、并排站在彭总旁边,冷峻的脸直视前方,一个字、一个字轻轻地说:“彭总,这没什么。你是什么人我们最清楚,保重身体!”此时此刻、此场此景,就这一句话,令这位钢铁元帅眼角流出了一滴泪水、侧过头,久久注视着父亲……1962年,父亲与母亲驱车来到北京颐和园东边的挂甲屯,以看望左权将军遗孤--彭总养女左太北为名,看望父亲心中挂念、受苦受难的元帅(这是父亲为人处世一贯作风,当某个人在工作岗位上“春风得意、红极一时”时,他从来不阿谀奉承,趋炎附势;而当某个人因为种种原因走了背字、下了台,父亲会主动看望。他在北京曾经看望过刚刚被辞职了的总书记胡耀邦;文革后期看望过还关在学习班里、曾经在工作中激烈地反对了父亲的同事某将军,并为他政治解放找学习班负责人提供证明材料;在济南时,也去了吴法宪那里一坐等等)。到了彭总那里,门岗让父亲车等待了许久,可能是层层请示报告吧,大约过了二十多分钟才放进去。因为事先没有通知,彭总见到父母到来颇感意外也非常惊喜,彭总第一句话就是:“漆政委,我这个人是高山上倒马桶——臭名远扬,我这里是阎王爷开店——鬼都不上门。你们今天来是冒好大风险呐!”见旁边还有彭总的陪同监护人员,母亲连忙拿出东西——自己熏制的几块腊肉解释说:左参谋长孩子小,我是四川人,自己做了点腊肉带给太北为她增加点营养。看看她我们就走。彭总当然清楚内中含义,依然用坚定不容改变他意志的口气说道——进屋坐!如同在战场上指挥千军万马,下定决心,毫不迟疑。父亲为掩人耳目打趣答应着:“那就参观参观元帅府吧”。进了彭总简单甚至有些破旧的正屋,彭总以浓重的湖南口音调侃自己:“我这坨盐(元)在这里也晒(帅)成粗盐巴啦。我每天就是两件事:读书、种地。在我面前有一堆历史和现实疑惑问题,我读了马恩列斯毛的许多经典著作,还有一些农业科学、园艺、种庄稼的书籍。读了书、学习了知识,我的体会就是:不能理论来理论去,甚至错了还硬是说成真理。党要是不公正,不能以理服人,终归有一天会乱成一坨的。”“我把我的院子精心开了荒,种上小麦,生耕细作、特别精心管理。我这里一分田精收细打、仔细上称,拢共92斤8两,一亩地不过928斤。就算一亩按两季收成,也超不过2000斤嘛。什么亩产万斤,哄鬼呦!我要的不是这点口粮,要的是发言权嘛!”原定五分钟的见面,共谈了一小时五十多分钟。期间,父亲见旁边监护人员不断看表、出来进去一副不耐烦样子,便几次告辞,而彭总一再挽留。告别时,父亲看着这位耿直的元帅,心里滋味万千,却又不能多说什么,他对元勋的全部深情,都凝聚在一个庄重的军礼上。笔直立正、手慢慢地缓缓地举起来,久久没有放下……,彭总走近来,把父亲行军礼的左手轻轻搬下,低声说道:“老漆啊,我现在是老百姓了。”听了彭总这句话,父亲有些哽咽:“彭总,你永远是我的首长!”若干年后,父亲给我们讲述这些历史往事,最后的评说简单而又意味深长,让我们这些做儿女的受益匪浅——人嘛,就是要说人话、办人事、有人品、讲人格!
无影山上
1969年林彪的“第一个号令”,把父亲从居住了20年的北京四合院扫地出门,赶到了济南北郊空军无影山干休所,隐没于市。在那“大革文化命”的荒唐年代,父亲没有讲过一句假话;没有写过一份假材料;没有出卖过一位同志。他举杖怒斥“造反”的丑类:“说我是‘三反’,我就是‘三反’。我是反对帝国主义,反对封建主义,反对官僚资本主义。我造旧社会反的时候,还没有你们呢!”……父亲被罢了官。父亲散步时常自语:“我现在是无职无权又无影了。”身居陋室,心忧天下。一天,济南军区司令员杨得志到无影山看望那里的老干部,见到父亲立刻说:“老漆,来、来坐到我身边。”父亲问:“杨司令,什么叫做走后门?”杨答:“走后门嘛,无非是一些老同志把子女送进部队,锻炼一下也好嘛。”“杨司令,那你这个后门可要给我留一条小缝缝。”杨司令一摆手,宽厚地笑笑,对随行的军区部门负责人说:“漆政委有什么事,你们帮他办就是。”于是,天南海北被打倒、被审查、被下放、被劳改、被关押的老战友、老部下、老朋友的子女,甚至原来并不熟悉,走投无路,自报家门找上门来的孩子们,川流不息地来找他们的漆伯伯。父亲家简直成了招待所、武装部、转运站。安排食宿—填表—联系部队—送走。父亲说:“这叫扶上马,送一程。马不停蹄,一条龙服务。”从早忙到晚,乐此不疲。几个月后,军区干部部长悄悄地问:“漆政委,你送的兵快够编一个连了,还有没有?”父亲说:“这些都是后代哟,不要怕麻烦。为了公道,为了那些被迫害的……”“他们能赶能害,我们会救会爱。要多做少说、先做后说、只做不说。”甚至连落难的少奇同志的子女因和孩子们关系甚好,父亲也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常常给予温暖和关照。 “少奇,中央管;他的孩子无辜无罪,我看见了要问要管。”当时刘源在济南患了急性肝炎 ,无论哪家医院都不肯收留。一家人在吃晚饭,父亲听孩子议论这件事后 ,立刻放下碗说道—“要车,走!”。然后带着孩子找到军区后勤部况部长家里,说服了后勤首长,请济南军区总院收留刘源治病。父亲说:“危难见人心,患难见真心;多雪中送炭,少锦上添花。”
两个字的故事
一九七二年的春天,晚饭后父亲散步走到街上,只见远处一群人在围观着什么,不时还传来激烈的争吵声音,似乎有人为了争执什么而动手打架。父亲听到后对陪同他散步的小廖(炊事员)说:“那边发生了什么事,咱们去看看”。边说边快步走了过去。原来是一个小伙子的自行车胎坏了,找到路边修车铺补胎,修车师傅给他车胎补好后,小伙子嫌车胎修的不好而不愿意付钱。双方各执一词,你争我吵、互不相让、甚至推推搡搡动起手来。旁边围观的人有看热闹的、有劝架的,也有替各方打抱不平的,吵吵嚷嚷很是热闹。父亲和炊事员小廖走到围观人群中间,对还在争斗的俩人大声:“都住手,不许打架!”。听到与当地不同口音的制止声,打架的双方一楞,看见两个解放军军人出现他们面前,其中还是个穿军装的老人,那两人正在争个的脸红脖子粗,一时间却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父亲是何方人物来管他们打架的闲事。在那个把文化都给“革命”了的年代,人民解放军在社会上和群众中曾享有崇高的荣誉地位,受到普遍的尊重。父亲的声音,给了正在争斗的两个人很大震慑和压力。父亲一边制止他们住手,同时上前拉住两个人的手说:“都过来,跟我到这边来。到底为啥子事情打个不可开交嘛?!有啥子了不得的嘛?我来给你们评评理!”说罢,便牵着他们俩人走出人群,找个黄土地面蹲了下来。争斗双方各自陈述一番。父亲听完,并没有直接评论哪一方对与错;而用他特有的机智风趣说道:“这样吧,我写两个字来考考你们。认得这两个字的就是有理一方,没理的就要给有理的道歉!”。说罢,找了个树枝,在地上写了个“怒”字。打架的两个人都认识,答道:认识,是愤怒的‘怒’字。父亲紧接着又在地上写了个“恕”字,这个字很像“怒”字,两人刚刚回答了“怒”字,对这个字一时语塞,半天没说上来。父亲笑呵呵地跟他们讲到:“这个字念恕,就是饶恕的‘恕’字。你们只认得‘怒’字,却不认识这个‘恕’字。看来你们两个人都没有讲道理。说你们没有理,是因为你们做人不够厚道,没有胸怀!不懂得尊重别人,体谅别人!你们只知道“愤怒”,不知道“饶恕”。你们看看我是干什么的?是个解放军,是个老军人。我们在战争年代打仗,和敌人真刀真枪地打仗,打个你死我活;就是在战争年代我们还要执行‘交抢不杀,优待俘虏’政策,还要宽大投降了的敌人。你们两个是敌人吗?到底有多少仇恨啊?”两人不语。父亲继续说:“既然你们都不是仇人、敌人,那就是人民内部矛盾,是“自家人”;哪有自家人还要动手打自家人的?”“有分歧,有矛盾要好好协商解决,应该可‘恕’不可‘怒’”,他边说边用树枝指点着地上那两个字。父亲接着又对修车的小伙子说:“你请人家给你修车,师傅是给你修好了的,也付出了辛苦劳动。人家不容易!你应该付钱!要是你认为他修的质量不好,没用几天又坏了,你可以找这个师傅再修一下,师傅免费。这样好不好?”就这样,一场小小的争斗,被父亲用他对人民群众一贯关注的热心肠和扎实的文化素养,用两个像型字就化解了。父亲,是无影山上普通老百姓口封的‘人民代表’。他散步的足迹走到哪里,就常常停下来,和那里的理发师、修鞋匠、锅炉工、木匠、磨刀师傅、补洋铁壶的手艺人倾心交谈。和他们一起喝茶、下棋、聊天、交朋友,了解他们的艰辛和疾苦,关心他们的生活,并倾其所有竭力去帮助他们。人们自然又亲切地称他为“老漆”。父亲说:“离休,要离而不休。不能裁缝丢了剪子,只剩下尺(吃)。”父亲家门前,常年是求助的比送礼的多,自行车比汽车多,老百姓比官员多。父亲说过:“我们这些人;打不死、斗不死、病不死,精神永远不死!”但,父亲和他那一代开天辟地的英雄们毕竟陆续远行了,越走越远……。
父亲漆远渥,于2012年10月12日晨4:57北京病故。
告别仪式上,子女们为缅怀父亲敬献了一幅挽联:
上联:敢爱 敢恨 敢言 敢为 一身正气 下联:有胆 有识 有情 有义 古道热肠 横批:坦荡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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