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的石头
第一章:暴风骤雨(一)
河西走廊永昌县突然遭遇一场百年不遇的大地震,这里顿时成了灾难的世界。
一九二七年,就是河西走廊发生大地震的民国十六年。大地震发生时,地动山摇,西大河决堤,洪水滔天席卷了永昌大地上的农田和村舍。县城内的商行、官房、酒肆、民宅,大多数成了残垣断壁。未倒塌的几座祠堂、庙宇、油坊、碾房塞满了难民,街道上皆是卖儿卖女的灾民。他们来自全县各地,人人流泪诉说着大体相同的遭遇。每天早晨,人们扛着钁头和铁锨,抬着夜间倒毙在街上的无名尸首,向城北门外乱坟岗走去。灾民源源不断地涌入县城,城里人满为患了。起初,城里人还发一点善心,从他们碗里匀出一点饭菜,救济那些老弱病残奄奄一息的可怜人。但是,他们的救济力量实在太有限了,随着灾民数量的与日俱增,他们无能为力了。你看看,刚刚打发走一个乞讨者,呼啦拥上来一大片可怜人。老天爷呀!谁家有那么大的救济能力呢?于是,城里人为了自己活命也就吝啬起来了,他们紧闭自家的庄门,像防窃贼一样躲避上门要饭的灾民。钟鼓楼基座下的四孔门洞,被最先赶到城里来的新城子乡和青山堡等地的灾民们占领了。灾民中有一位三十出头,歪戴一顶肮脏破烂的毡帽,身穿补丁衣服,袖口吊着破布条,那个肮脏就像刚从煤堆里爬出来的一样。黑脸汉愁容满面双眼紧闭,歪斜脑袋倚在青灰色砖墙上。这人就是新城子乡人高全喜。高全喜和他母亲相依为命,已在钟鼓楼门洞里住半个多月了。黎明时分,高全喜耳边传来他娘痛苦地呻吟: “喜娃——!娘饿得实在不行了,我刚才梦见你爹了,快给娘弄一点吃的东西吧。”
高全喜闻声立即睁开眼睛:
“唔!好。”
高全喜站起来时两眼直冒金花。他娘好几天水米未进迷糊几日了。他知老娘饿昏了头,梦见爹爹是不祥之兆啊!看来老娘生命到头了,可在这个时候,去哪里讨饭呢?他睁着迷茫的眼睛,望着钟鼓楼墙壁上的青砖突发奇想,如果那些砖块能搬下来充饥,他会使出浑身的力气,扣下一块让老娘吃了。高全喜叉开双脚勒紧草绳腰带,这是高全喜对付饥饿的“伟大发明”。之后,他端着碗,抬脚走出钟鼓楼门洞。这时一阵冷风迎面袭来,高全喜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噤。街道上除了一些讨饭者,埋死人的哭声,野狗的吠声,再无别的景致。高全喜胳膊下夹着一只破碗,缩着脖子在街道上溜达了一会儿,终于住脚在一家朱漆大门口,他决定去试一试。他刚走上台阶还未来得及敲门,宅院里的恶犬狂叫起来了。他敲了几下门板见无人理睬,于是垂头丧气离开了。之后,他连续敲了几家门,皆一无所获。他现在觉得自己太无能。高全喜在街道上痛苦地走着,忽然眼前一亮,发现钟鼓楼底下聚了一大堆灾民,他的心怦怦跳,坏了!莫非他老娘在他不在时已离开人世?于是高全喜扯开大步向人群奔去,不大的工夫,就来到人群跟前。只见他的好兄弟——罗拴虎和牛海涛两人就在人群当中,两人神色诡秘不知谈论着什么重要事情。高全喜挤过人群,一把扯住两人的衣袖:
“兄弟,出了啥事?”
罗拴虎喜出望外地握着高全喜的手:
“噢呀!高大哥!我们正等你哩。”
高全喜不解;
“啥事?”
牛海涛:
“准备起事。”
高全喜听完大吃一惊:
“起事?难道你俩疯了?这么大的事儿也不同我商量?”
罗拴虎在旁插嘴:
“我们不是正等着你嘛!与其这样等着饿死,还不如抢些粮食,或许还能保住性命。”
牛海涛接过话茬:
“对啊!高大哥,眼下看来只有这个办法了,否则我们就得饿死。”
高全喜眼里闪着慌乱不定的光亮:
“到哪里去抢粮食?”
牛海涛:
“我俩昨晚已打探好了。北巷子县粮仓里存了好多粮食,只要高大哥带头起事,保证全城灾民振臂呼应,弄到活命的口粮。”
高全喜:
“这也许是一个办法,不过起事要砍头的。”
罗拴虎:
“毬!掉脑袋也不过老碗大的一个疤,大伙儿眼看都要饿死,怕啥?”
牛海涛:
“不怕。自古以来法不责众,这么多灾民都去抢粮食,难道官府把全城灾民都捉了?”
罗拴虎:
“对!就是这话,只要高大哥带头起事,我看这事十拿九稳。”
尽管这两人鼓动高全喜发动灾民起事,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但高全喜没有立即表态,低头不语。他咬着下嘴唇认真思考了一会儿,觉得这哥俩的话似乎也有些道理,眼下要想活命,就得去冒险,否则只有等着饿死。高全喜:
“兄弟呀!起事首先要发动灾民,咱先别急着吹牛,看看到底有多少人响应。”
罗拴虎和牛海涛见高全喜答应起事,两人脸上泛起了笑容。三人商量后进行了具体分工。由高全喜讲话,罗拴虎负责敲脸盆召集群众,牛海涛负责维持会场秩序。三人说干就干,半个时辰后,集会的事儿张罗好了。罗拴虎把手里的破脸盆敲得震天价响,灾民们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皆来看热闹,人越聚越多,灾民似潮水一样向钟鼓楼涌来。牛海涛见时机成熟,就从人群之中挤出一条小道,三个人登上钟鼓楼石头台阶。牛海涛站在石头台阶上双臂乱舞,大声呼吁乱吵吵人群安静下来。他像一个会议主持人,大声宣布高全喜告诉大伙儿搞粮食的事情。灾民听后惊得目瞪口呆。大家醒过神,都把敬佩的目光落在高全喜身上。高全喜挺直腰板站在最高处,精神抖擞地就像一个出征的将军。高全喜望着台下食不果腹衣不遮体的灾民,顿时意识到他的这个举动不是“犯上作乱”,而是在“替天行道”。此刻,他明白了作一个男子汉的道理,在如今这个你争我夺的世界上,作为一个男人,不但要有力气会干活,而要能够顶天立地为别人排忧解难。高全喜双手紧了一下腰里的草绳腰带,迫使自己镇静下来。然后,他右手一挥,声音高亢洪亮:
“乡亲们!我是新城子乡高家庄人高全喜,和大伙儿一样逃荒到县城,原以为来到这里能乞讨活命,可眼下的情况大家都看到了,乞讨无门呀。这样下去,我们全要作饿死鬼了。为了让大家有口饭吃保住命,我现在给大伙儿出一个主意,如我说得有理,大家给个掌声表示支持。如说的不对,全当我胡说八道,放屁。咋样?”
灾民们朗声大笑了。
面对众人的笑声,高全喜马上意识到自己讲话的水平低,俗气!于是,他拍打手掌解释:
“大家不要耻笑,原谅我是一个粗人。我从小家境清贫,没念过几天书,但我并不糊涂,知道一点大道理。大伙儿都是民国的子民,头顶民国的天,脚踩民国的地,都是纳粮上税的良民百姓,咱们对国家仁仁义义,而如今国家对咱们不仁不义,大伙儿遭遇天灾,官府不开粮仓放救济粮,让咱们露宿街头挨冻受饿作饿死鬼,这是啥王法?”
灾民们皆觉得高全喜说得有道理,于是齐声欢呼:
“对呀!有道理!”
这时,台下一个黑脸汉洪亮的声音,压倒了所有的喧噪声:
“小伙子,你说得挺好,那你说眼下咋办?”
牛海涛插嘴:
“哎——!别着急,我大哥会告诉大家咋办。”
人群爆发轰雷一样的掌声。高全喜正准备告诉大家弄粮食的计划,突然,钟鼓楼东南方向人群骚动,只见高全喜他娘浑身涌起一股巨大的力量,拄着拐杖声嘶力竭喊:
“傻儿子遭罪呀!”
人们闻声,急忙闪开一条道。高全喜见他娘向他走来,大吃一惊:
“娘,你来做啥哩?”
老人家扔掉拐杖,用惊人的力量登上石头台阶,双手死死抓住高全喜的胳膊:
“傻儿子,你快给我下来!”
高全喜:
“娘,你放开我。有啥话你说。”
老人家声泪俱下:
“傻儿子,听老娘一句话,快跟我回去,千万不敢胡言乱语招灾惹祸,我就养下你这么一个儿子,还靠你养活哩!咱就是饿死也不敢胡来呀!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活呀!”
高全喜的头上冒汗:
“娘,你甭怕,我就讲几句话。”
老人家涕泪涟涟地说:
“快下来!天底下哪有你说话的份儿。”
高全喜扬起脖颈:
“我就不信天底下,没咱穷人说话的地方。”
老妇人见儿子不听话,万般无奈只好使出杀手锏:
“傻儿子你忘了,那年你爹去给王大财东讲道理,命都没了,快下来,你若不下来,我就给你下跪,求求你了。”
好像脑袋上敲了一闷棍,高全喜顿时麻木了。他想不到老娘会在这个时候来瞎掺和,他若答应了老娘的请求,跟老娘走了,这事就泡汤了,自己也就把人丢大了。他若不答应老娘的请求,老人家真要固执起来当着众人面给他下跪求情,岂不让天下人耻笑,他真的一筹莫展了。他本想安慰老娘几句,可心中没有现成的词句,实在说他太缺乏机智了。就在这时,衙门街上响起一阵儿马蹄的杂沓声,出现了马队和警察,后面是刘县太爷的大轿,之后是两排手执鞭杖的衙役,大队人马威风凛凛向钟鼓楼方向奔来。灾民队伍骚乱了,胆小怕事的人开始纷纷逃窜。罗拴虎见情况不妙,于是丢下破脸盆跳下台阶,一头扎入灾民队伍里溜了。牛海涛也不知何时也跑了。高全喜的胳膊因被他母亲捉着来不及逃走的缘故,被警察迅速包围。卫队高声吆喝围观的灾民:
“让开!让开!别挡住刘大人的路。”
这时候,轿帘一掀,刘大人伸出一个肥胖的脑袋,冲着高全喜大声地喊:
“哪儿来的刁民,口吐狂言,聚众闹事,扰乱社会治安,给我拿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