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爷爷是李雪峰,奶奶是翟英。我出生时爷爷已是81岁的老人,奶奶也有70岁了。我不到4岁来到他们的身边,从此朝夕相处。10岁那年奶奶走了,爷爷住到了医院里,在我将进入15岁的时候,他也离开了我。
后来,陆续从许多报刊、书籍上读到了爷爷:爷爷一生经历了三个朝代,清末在私塾里以“三、百、千、千”开蒙,民国在新式大学读经史子集数理化,接着充分发挥才智和创造力,和他的领袖、同志们前赴后继艰苦奋斗几十年,创建了中华人民共和国,使积贫积弱的国家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也读到了奶奶,她从一个大家庭的小姐、教会学校的“洋”学生,成为了英姿飒爽忘我无畏的抗日英雄。
然而,定格在我心中的他们俩,始终就是清瘦挺拔、写写画画、抿着嘴笑的爷爷和衣着整齐、操不完心、爱唠叨的奶奶。
在我们家,奶奶和爷爷的生日,是一年中两个最重要的节日,妈妈与姑姑们要好几天以前就开会,如果是爷爷当寿星,就加上奶奶,在一起商量怎么过,怎么张罗,有什么节目,然后把任务分派给每个人。通常我都被分配布置会场,我就买来好多漂亮的装饰物,自己动手打扮我们的家,然后便满怀期待地盼着那个人人穿“盛装”“狂欢”的日子。我们和寿星一起“大吃二喝”,表演节目,玩游戏,开舞会,大合唱,欣赏每个人送给寿星绝妙的礼物,老老小小笑作一团……一整天肆意放任的快乐,浓浓亲情包裹的欣喜,可以把所有的烦恼驱散。
在我们家的生日会上,有一个保留节目,就是每人写一首诗。我是小孩,也不例外。记得有一次奶奶生日前,爷爷神神秘秘地把我叫到他的书房,给我一张纸,说奶奶生日会,你就读这首诗……说着说着,他自己先笑了起来。
我一看:“这个婆娘不是人,九天仙女下凡尘,生个儿子去做贼,偷得蟠桃献母亲。”又一首:“八旬老太不是人,南海观音下凡尘,两个儿子都是贼,天宫偷桃献母亲。”
啊?说奶奶不是人,还说爸爸是贼?爷爷笑得更欢了,“给我们的小傻瓜讲讲故事吧,清代康熙年间有个大才子叫纪晓岚,我们到他家吃过饭的,就是那个‘晋阳饭庄’。”接着他就给我讲纪老爷子如何应邀出席一个朋友母亲的八十寿辰,在人家兴高采烈的时候,开口就来了句:“这个婆娘不是人”,大家一下子面面相觑,十分尴尬,以为纪晓岚喝醉了酒,或者纪晓岚对那个朋友有意见,借题发挥,趁机嬉笑怒骂。却听纪晓岚不慌不忙地说出了第二句:“九天仙女下凡尘”,顿时全场活跃,拍掌叫好,老夫人也转怒为喜。没想到纪晓岚接着高声读出第三句:“生个儿子会做贼”,大家愣住了,大眼瞪小眼,再一次鸦雀无声,气氛顿时又紧张起来。终于,纪晓岚摇着大脑袋道:“偷得蟠桃献母亲。”众宾客皆称妙不可言,大家纷纷祝福老寿星万寿无疆,把个寿星乐得嘴都合不上!
在奶奶的寿宴上,我念一句,大家笑,又一句,再笑,念完,奶奶也笑得合不拢嘴了。好像合谋了一场恶作剧,爷爷更是高兴得不得了,我至今记得他的笑声笑模样。
奶奶爱说,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她有说不完的话,就是上街,谁随地吐了痰、扔了废纸、谁排队加塞,她都要上前说道说道;小区里有了什么事,她也是当仁不让,说个没完。我家住的月坛南街曾经是一条美丽的街,不宽的路两旁整齐地排列着一株株大槐树,树荫遮满了整条街,从小街的任意一点望过去,两旁的槐树交织相衔宛若天然的拱形门。奶奶爷爷一边一个拉着我的手,走在被树荫覆盖的街上听蝉鸣,一直是我童年抹不去的记忆。那年月坛南街改造,一条车道变成两条,为了拓宽路面,把原来“交了臂”的老树都砍掉了,新栽上了一些小树,路是宽了,但光秃秃的没了一点阴凉,也就没有了往昔特有的韵味,看起来已经不是从前的街了。奶奶只要出去,就不停地说:“怎么不长脑子,好端端的大树说砍就砍了,就不知道在路边上另开一条自行车道,留着大树!看把个好好的街弄得像个小县城似的!”她给街道打电话、给市长打热线,气哼哼的。
一次我的老师做家访,奶奶大肆发泄了一通:“教育部是干什么吃的?现在的学校怎么啦?几岁的小孩子怎么负担那么重,作业太多,睡觉太少,没时间玩的小孩能长成正常的人吗?”看老师不断点头,我站在旁边心里高兴极了,以为第二天老师就会给我们减负。
爷爷平时话不多,常常是抿着嘴,眼里带着笑,很温和的样子。我每天放学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跑到爷爷书房。宽宽大大的书桌前,爷爷奶奶一人一边对着坐,不是看书看报,就是写东西,书上报纸上画满了红红蓝蓝的杠杠。
一到换季就要换客厅两面墙上挂的画,夏天挂水挂石,春天挂花挂鸟,秋天挂山挂果,冬天挂雪挂梅。换好后爷爷站在画前,时而靠近时而又退后,仔仔细细地欣赏,时不时地再评论几句。
我还记得爷爷说过作画不易,一笔不能多一笔不能少才算到家,用墨何处当焦何处当淡,需大费周折。说真正的大家,越老越觉画不好。雪涛连画小枝也打稿了,崔子范、李苦禅说自己似未上轨道,像小孩学画似的,犹如唱对,越老越不会唱了,同一个字,随唱腔而用音不同。说张大千,粗细笔俱能,山水虫鱼人物俱工,各派画均能仿,难能可贵。说个人画展,须有画、书法、治印才能为人称赞,不然人家不买账,潘天寿就行。字、对,黄苗子好,有功夫,基础好。萧劳底子好人格高。说有很好的画家生活却清苦。
说起这些感兴趣的,爷爷常常滔滔不绝,奶奶和他互答互应的,我就在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爷爷还有整理物品的习惯,总见他或站或坐或蹲整理东西,所以爷爷的屋子总是整整齐齐有条有理,需要什么只要是爷爷屋里的,爷爷总能非常明确地告诉你可以在哪个抽屉或哪个柜子的什么地方找,百发百中。
来了客人,爷爷笑眯眯地听人家讲,偶尔插插话,提提问,奶奶话多,他会轻轻制止,说你听人家说嘛。无论来的是谁,爷爷奶奶叔叔阿姨还是大哥哥大姐姐,就是家里的姑姑叔叔,他都认真听。
记得那次是在北戴河,有一次和爷爷一起睡,一觉醒来发现爷爷在床边坐着。见我醒来,爷爷说:“你这个小东西,睡着了转圈打横,我躲来躲去,最后只好躲到床边上了。”从此奶奶再也不许我去给爷爷捣乱了。的确,好脾气的爷爷将近90岁了,经不起折腾了。
一年四季,爷爷奶奶总是很忙,赏春花、听夏雨、观秋月、踏冬雪,一样不落,电影、戏剧、展览会,有时间就去,还经常和一些画家书法家爷爷们谈天说地,评字论画。
一次在人称“画坛大隐”许麟庐爷爷家,我问字怎么就是好字,是喜欢就行吗?爷爷说,要有骨有肉,有浓有淡,有飞白。许爷爷说,还要推不倒,其实就像人一样。我第一次听到这样形容字,印象深极了。
爷爷的好朋友卫俊秀爷爷——家在西安,和于右任、王蘧常、林散之一道被称为“20世纪草书四大家”——到我家做客,爷爷和他经常在一起谈论鲁迅、傅山和诗词字画。有天我生日,正赶上卫爷爷写字,说给桃桃写一幅吧,你想要什么?要知道当时我才五六岁,哪里知道什么,奶奶和爷爷就商量起来,最后定了一首诗: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
裱好了给我,爷爷一个字一个字讲给我听。最后告诉我,大家一股脑儿争奇斗艳的时候,你不必去凑热闹,人云亦云。你做山寺的桃花,另辟蹊径;当群芳归去,你再盛开。
今天想起来,爷爷奶奶怎会对一个小孩子讲这么深奥的道理?可我脑子里偏偏牢牢地记住了这些,甚至记得他们说话的表情。
11岁那年,我参加学校组织的“中国航天之星”青少年太空探索计划2000年活动(航天之星活动是美国太空科技研究学生计划的组成部分,主要是在美国宇航局NASA定期发射的航天飞机上,拨出一个空间,搭载孩子们的实验方案,为世界各国的孩子们提供一个在太空实现奇妙构想的机会)。在全国中小学生1000多个参选方案中,我的《蚕在太空环境下吐丝结茧》实验构想,被命名为“超级新星方案”,中标当年美国航天局向全世界小朋友征集的航天飞机搭载实验方案。
在人民大会堂举行“方案”的发布会时,我作了大会发言。接着各大报纸,各新闻媒体,广播、电视、采访、刊登有关文章。中央电视台2000年大年初一“东方时空”中的“东方之子”板块,还播放了一期对我的专访。
93岁的爷爷住在医院里看了报纸和电视,他对我说,他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很喜欢自然科学,上学时也花大力气研修了化学、物理等,后来因为国家有难,放弃了,转学了社会科学。“桃桃,没想到在我们家你能有一个好开头,希望你能把我当年中断了的自然科学学好。”
11岁的我听不大懂他的意思,什么自然科学、社会科学的,连我的《蚕宝宝》的事也是稀里糊涂,瞎猫遇到死老鼠,不大在意的。之所以记住了爷爷的话,就是那一刻,我好似突然发现了新大陆,意识到爷爷原来并不一直是我从来认识的“老”爷爷。爷爷不会想到,听爷爷讲过去的事情,一个小孩子从中感悟的竟是人生的奇妙——随着岁月的流逝,人会从我这么小流逝到爷爷那么老!
我对童年的记忆,是与对爷爷奶奶的记忆融在一起的。我对家的概念,就是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和我,加上逢年过节姑姑们回家来的欢声笑语。简单、平凡,但充满温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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