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时间:1981年7月16日、7月24日,1981年9月4日,1996年7月12日、7月24日 采访地点:台基厂大街一号丁雪松家 采访记录整理:梁茂春
一、郑律成首先是革命者
郑律成首先是革命者。在争取民族独立的斗争中,在抗日战争中,在社会主义建设中,他都是坚定的革命者。其次才是音乐家。
郑律成出生在朝鲜全罗南道光州的一个贫困家庭里,但是满门英烈!他的父亲是一位爱国者,1932年就病故了。郑律成有三位哥哥、一位姐姐,都是革命者,他们都从朝鲜到中国来参加了中国的抗日斗争,他的姐夫也是朝鲜抗日团体的领导人,叫朴健雄。
郑律成的的舅舅崔兴琮也是很有名的爱国者,是朝鲜“三•一运动”①的热心参加者,对郑律成的影响也很大。
郑律成一生所走的道路非常曲折,但他一直很乐观地对待曲折、艰难,并一直坚持音乐创作。
他的音乐创作有两个特点:一个是自己出题目、构思,然后请人写歌词,他的《延安颂》、《八路军大合唱》、《望夫云》……都是这样产生的。二是他自己能够唱歌,他懂声乐,所以他作的曲调,歌唱家、群众都爱唱。
1933年郑律成来到中国,在南京接受了朝鲜在华革命团体办的训练班,之后“义烈团”派他去秘密偷听日本人的电话。这是和国民党联合办的工作——偷听到的日本人的机密消息提供给国民党。他认为这也是他的抗日光荣历史的一部分。
最了解郑律成这一段经历的人是杜君慧(杜君慧的爱人是朝鲜革命同志金奎光),可惜杜君慧在几个月前去世了。
偷听日本人的电话需要有很好的日语能力,郑律成的日语好极了!有一次郭沫若和日本夫人生的儿子在天桥剧场见到郑律成,他们就一起讲日语。郭沫若的儿子惊讶地说:“你的日本话说得真流利!”除了日语,他还能听英语。
二、我们在延安相识
我们是1938年春在延安认识的。认识郑律成的时候,我是抗大第四期女生队队长。我们先是住在延安城内,后来搬到小贬沟。郑律成是抗大政治部的音乐指导。我是在重庆参加革命工作的,在重庆时我也搞过歌咏活动,喜欢唱歌,后来到了延安。所以和郑律成有很多共同的语言。他经常来我们抗大女生队辅导唱歌,我们就经常有接触。每当抗大开会时,整个抗大好几千人一起唱歌,就由郑律成在台上指挥,这时他就更加显得英姿勃发。
他的声音特别宏亮,但是他唱中国歌曲时咬字不太清楚。他爱唱外文歌——意大利文、文的歌,他都唱。但是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自己谱写的《延安颂》,他经常在各种场合弹着曼陀铃演唱这首歌曲。《延安颂》这首颂歌把我们革命青年对延安、对革命的热情充分地表达出来了。
他那宏亮的抒情男高音太有魅力了!可惜那个时候没有条件留下录音或唱片。他去世之后,我从他的遗物中找到一盘录音带,是他演唱的一首韩文歌曲,情绪非常的悲凉,内容是歌唱家乡和童年的。声音也非常的动人。
抗大政治部在延安南门外的山上,郑律成和欧阳山尊等人住在一起,那里离小贬沟不太远。当时毛主席和中央领导经常和大家一起参加文艺晚会,有一次郑律成就坐在毛主席的附近。毛主席还问他:“你是韩国人吗?”可见毛主席是知道郑律成这个人的。
大约是1938年的秋天,他开始向我表白他的心情,他叫我“小鬼女军官”,主动借给我《茶花女》等文艺书籍,我们一起交流读书的心得。他说我的声音不错,属于女中音,他要教我唱歌。除了教我唱许多革命歌曲之外,还教我唱朝鲜民歌,后来我也能够用朝鲜语唱《阿里郎》等民歌。
他告诉了我他的家庭的情况,讲他离开朝鲜到中国南京参加革命工作的经过等等。他告诉我,他在南京从事抗日秘密活动的时候,还不断到上海随俄籍教授克利洛娃②学习唱歌。克利洛娃教授非常欣赏郑律成的声音,愿意免费给他上课。
我是1937年在重庆入党之后到延安的。郑律成于1939年1月在延安抗大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他入党时很高兴。这样,我们的心就靠得更近了。
1939年抗大总校到前方去了,我从抗大调到女子大学。抗大、女大,只隔一条河。我们还能经常见面,一起在延河边散步、谈心。
这段时间是郑律成心情最舒畅的时候,也是他的音乐创作最活跃的时候。除了《延安颂》之外,还谱写了《延水谣》、《肉弹勇士》、《寄语阿郎》、《新山歌》、《生产谣》等歌曲。
三、苦恼和忧郁
但是好景不长,我们的恋爱中间经历过很大的曲折和苦恼。大约是1939年夏天,他痛苦地告诉我:他在政治上受到了怀疑,被停止参加党的活动了,甚至还要停止他的党籍!只是由于他写了《延安颂》,有影响了,才免强保留了党籍,组织上只能个别单线联系。
他是在窑洞中跟我说这个事情的,说的时候垂头丧气。以后我们见面就困难了,谈话内容也都受到限制,很多事情都不能说了。
原来,他是被怀疑为“日本特务”了。原因是:大概是1939年下半年,康生从莫斯科回来,这时苏联搞“肃反”扩大化,把苏联自己的将军都整死了。据说:在苏联的朝鲜人中的“老布尔什维克”都有问题。苏联整了在西伯利亚从事革命工作的朝鲜革命者。这个消息传到延安,就影响到了中国。苏联到处抓特务,我们也跟着到处抓特务。朝鲜当时是日本的殖民地,苏联怀疑在苏联参加革命的朝鲜人都是日本特务。我们也同样怀疑来中国参加革命的朝鲜青年。所以,在延安的朝鲜人、台湾人都被认为是不可靠的,凡已经入了党的,通通停止活动,没有入党的,一律不再发展。郑律成还算是好的,还保留了他的党籍。
我非常痛苦,像郑律成这样热情参加中国革命的青年,又创作了这么好歌子的青年,怎么会是特务?!世界上会有这样的特务?绝对不可能。
我怎么也觉得他不像特务,他能写出《延安颂》,我们都唱过,不用教也传唱,一个特务能写出这样东西吗?真是不可理解。天下有这样歌颂革命的特务?
此事对我的压力当然很大。但是,对他还仅仅是怀疑,不是定性。只是怀疑,就有可能弄清楚。我决心等待。
柯庆施等党的领导反复找我谈话:“你是女同志中我们要重点培养的,你的能力很强。为什么要和一个‘特嫌’好呢?这可会葬送你自己的光明前途的。”
领导一而再地来找我谈话:“你这么好的条件,和朝鲜人谈恋爱,可惜了!朝鲜人的政治历史复杂,而且无法调查清楚。”他们都不说郑律成到底有什么问题。
我在极度的痛苦、矛盾中,就去找武亭商量。武亭也是从朝鲜来中国参加革命的同志,是经历过长征的唯一一个朝鲜人,又是郑律成的好朋友,当时任八路军炮兵团团长。武亭听我讲了之后给我打保票说:“郑律成一家我都了解,他哥哥是牺牲在中国的,我和他哥哥都认识,他绝对不会是特务。”
武亭想拉我们两人在一起照相,可是我的思想负担还是没有完全解除,所以没有同意照相。这样,在延安竟然没有留下一张我们两人合影的照片。前面说的那张1939年初郑律成指挥唱歌的照片,我是一个完全的背影。 郑律成虽然在政治上受到怀疑,但是他一如既往地热情为革命创作,他的《八路军大合唱》,就是在已经停止了他党的活动的情况下,在怀疑他的情况下创作出来的。
1939年8月,鲁艺搬到了延安的桥儿沟。到1939年底,郑律成又离开抗大,调到鲁艺任声乐教员,一直教到1942年8月他离开延安。当时鲁艺的声乐教员有杜矢甲、李丽莲、唐荣玫、潘奇,加上郑律成,一共五个声乐教员。
在强大的压力下,我们只能暂时分开了。1940年我担任陕甘宁边区绥德米脂选举工作团的副团长,去绥德搞选举,有一年多没有见面。但是又断不了,因为我实在割舍不下这样一个才华横溢的青年音乐家。
一年多之后我从绥德回到延安,看到我的同学们都已经结婚了。我是共产党员,我必须服从组织的决定,包括我的婚姻问题在内。于是我就去找了当时的中央组织部长陈云。他正在睡午觉,起来与我谈话。我问他:“审查了这几年,郑律成到底是不是特务?”他说:“我们没有任何材料可以证明他是特务。但是,也没有任何材料可以证明他不是特务。”我问他:“我们要结婚,行不行?”他回答说:“结婚是你们自己的事,你们自己拿主意。组织上不予干涉。”
我马上跑到郑律成那里,说:“我们结婚!”
四、我们的婚礼
1941年年底,正是冬天,我们终于结婚了。
我们的婚礼是在桥儿沟的“鲁艺”进行的,因为当时郑律成正在鲁艺担任声乐教员。周扬是我们的证婚人,武亭、罗瑞卿都来参加了,陈伯达送来了题字:“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结婚之前,郑律成上山打猎,打来了两只黄羊。他的枪法特别准,两粒子弹就能打两只黄羊,弹无虚发,这在鲁艺是出了名的。他用一只黄羊和房东换来了粘米和红枣,事先蒸好了粘糕。另一只黄羊烤成羊肉串。所以我们的婚礼上有黄羊肉和粘糕。在延安当时的条件下,这就算很不容易了。
1942年5月的“延安文艺座谈会”他参加了。讨论时他还发言了。
延安有一次讨论音乐的土、洋问题,有人反对唱洋歌,郑律成反对这种意见,他说:“洋歌为什么要反对?好的洋歌还要多唱。”他自己的确喜欢唱洋歌。他的意见常常和别人不一样。
结婚之前他就患有肺结核,婚后几个月,他的肺病更严重了,吐血。医生说他没希望了,肺结核在那时是不治之症。同时,对他的政治怀疑也还没有解除。这时他说:“我死也要死到前方去,要死在抗日战场上。”武亭出来给郑律成做保证,才放他离开延安去了前方。
于是,在1942年的8月,他就跟武亭到了晋东南的太行山区,担任“华北朝鲜革命军政学校”的教育长,在前方参加了多次战斗。为了瓦解敌军,他还化妆成老百姓,深入到敌后去作对敌宣传工作。一去有一年半毫无音信,不知死活。
从1942年8月到1944年3月,郑律成在抗日前线亲自经历了复杂艰苦的战斗生活。他们是在山西辽县麻田镇附近。郑律成是朝鲜义勇队的负责人之一,和八路军并肩战斗。唐平铸同志、柯岗同志都和他在一起,非常熟悉,他们住在一起,还一起去清漳河抓过鱼呢。
由于郑律成亲自做过瓦解敌军(指日伪军)的工作,对这方面有很多切身的体会,所以他后来(解放以后)一直想用这个题材写一部歌剧。但是一直未能写成。
这时我去搞边区参政会,后来做边区政府副主席李鼎铭的秘书。当时我正怀着孕。冬天延安下雪,我不小心滑了一下,1943年4月18日,孩子怀了八个月就早产了。结果这孩子先天不足,后天失调。我又没奶,没有办法,我就到新市场去卖掉了郑律成从国统区带进延安的一把小提琴,买回了一只母羊和一只小羊,养羊挤奶,喂孩子吃。小孩在六个月时患了百日咳,孩子瘦得皮包骨头。为了纪念这把小提琴,所以给孩子起名叫“小提”。生活上我确实很不懂,结果弄得手忙脚乱,狼狈不堪。有一次,不小心羊还跑了,参议会的人晚上都帮我上山去找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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