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爱自己的孩子，也爱所有的孩子。我读书的时候，同学们到家里来，他都热情接待。我有好朋友来，他鼓励我们订学习计划，背世界名曲，互相督促。他在农村参加社教运动的时候，发现他住的村子里的许多孩子，说话结结巴巴。他很奇怪：这个村子里怎么这么多结巴孩子。经过调查了解，发现大队幼儿园的一位保育员，说话结结巴巴。他觉得孩子们正是学说话的阶段，老师的影响非常大，就说服大队领导调换了这位保育员。

    父亲还重视我的性格锻炼。他的意志力很坚强，也希望我心胸开阔，能吃苦，不娇气。虽然我是个女孩子，他常带我到郊外打猎，捉鱼，骑摩托车。出去打猎捉鱼，固然很有乐趣，却也非常辛苦。冬天迎着凛冽寒风穿着皮裤下河摸鱼，手被冰水浸得像紫萝卜，他回来用酒精搓搓就完了。夏天日晒虫咬，有时腿被什么虫子咬了，从脚跟直肿到大腿根，皮肤胀得发亮，回到家来一声不吭，抹点碘酒搓搓、揉揉，就算治疗了。不说追猎物、撒网本身运动量很大，仅就一天骑车百十里地，一般人也够受。他经常一清早就出去，仅带点干粮，常常饿着，渴着，晚上回来，或露宿野外，第二天才回来，晒得黑黑的，明显地瘦了一圈。没有坚强的毅力，是忍受不了的。父亲信奉“生命在于运动”，当他不舒服的时候，从来没有躺在床上休息，而是出去锻炼。有一次下大雪，我随父亲到京郊青龙桥一带打猎。他一枪打落一只野鸡，掉在一座小山顶上，叫我到山上去拣回来。我踩着没膝深的雪爬到山顶，从山顶向下望去，才感觉山真高路好险啊！上山容易，下山难。我找不到路，开始真是害怕极了。但不下来也不行，就硬着头皮，连滑带滚下了山，整个鞋里灌满了雪，又冻又饿。父亲自然也是又冻又饿，比我跑的路多，花费的力气大，他一声不吭，我也不敢叫苦。晚上，在车站小商店里，父亲给我买了一双线袜，我穿在脚上暖和极了。没有经受过寒冻，不易体会到温暖。由于父亲的精心培养，我的性格也像他一样。参加农村社教运动时，我能和村里青年一起挑水抗旱。下部队生活，能和社员们打成一片。他们说：你不娇气，欢迎再来。

    还有一次，我随父亲到卢沟桥一带打野兔。我手里端着火枪，心里很紧张。父亲看见田地上有兔子的脚印，叫我注意。我们小心翼翼地向前走着，走着。突然，一只野兔在我前面约5米处猛一蹿起跑了，我慌乱地朝兔子跃起的地方扣动了扳机，自然是没有打中。火枪的后坐力，使我踉跄后退了几步，差点没有摔倒。我的心怦怦怦跳得很急促。父亲过来问我怕不怕，鼓励我听听枪声有好处，要勇敢，不能娇气。同时还告诉我迂回战术，打提前量等知识。确实，每跟父亲出去一次，既学习父亲吃苦耐劳的精神，锻炼了我的体格，还增加了许多生活常识，科学知识。写到这里，想起一段有趣的小插曲。在野外，父亲随时向当地老乡打听野兔的行踪。一次，他看见二三十米远处有位老乡在晒太阳，他问：“老乡，有没有看见兔子啊？”老乡说：“什么，秃子？”说着摘下头上戴的帽子，指着自己光秃秃的头。我们知道误会了，笑得直不起腰来。从此知道，北京郊区管野兔不叫兔子，而是叫野猫。父亲生性开朗，有时喜欢开点善意的玩笑。当他知道野兔也叫野猫时，就起了一个念头。作家白刃叔叔非常喜欢吃猫肉，但是他不吃兔子肉。父亲带了猎获的剥好皮的野兔来到白刃叔叔家，进门就说：“你爱吃猫肉，我给你送只野猫来。”白刃叔叔非常高兴，立即下厨房自己动手做菜。在饭桌上，父亲开心地问：“这野猫肉味道怎么样？”白刃叔叔吃得津津有味，连说：“好吃，好吃。”

    父亲憎恶残暴，心地善良。听欧阳山尊叔叔讲，他们在朝鲜战场上，沿途看到被敌人扫射的尸体，在监狱看到犯人受到非人的待遇，父亲对美国侵略军的残酷暴行非常痛恨。听奶奶讲，父亲小时候有只心爱的大公鸡死了，他把公鸡立起来，抱着痛哭了好一阵子，然后把它埋了。他知道别人有了难处时，总是热情地帮忙。他在河北怀来县北辛堡公社蹲点时，住在农民家里。这一家子待他像亲人，把儿子结婚用的新房新被褥腾出来给他用。父亲也关心着他们。这家人的小儿子有病了，他回到北京后到处找医生，打听药方，买好药后寄去。“文化大革命”期间，一位同志在当时的中央乐团身居要职，追随“四人帮”，对父亲排斥、打击，压制其作品上演。粉碎“四人帮”后，这位同志受到孤立。父亲暂时领导创作组的工作，在一次创作组会上，父亲诚恳地希望这位同志好好认识错误，说有什么想不通的去找他，不要背包袱，有缺点错误改正了还是同志嘛。话不多，但这种不计较个人恩怨的宽广心胸，却给大家留下深刻的印象。父亲为人赤诚，知识面宽，又有主见，又有丰富的生活依据，谈起话来让人感到信服，因此别人信赖他，跟他无话不谈。他可以和老首长们谈论国家的前途、命运；可以同农民谈论天文地理、庄稼生长的情况；可以和工人谈论产值、指标计划；可以和年轻人谈论理想、学习、实践；还可以和小朋友们讲“狐狸的故事”。无论老人，青年，还是孩子，他都能根据不同对象，谈不同内容的话题。上自中央首长，下至工人、农民、战士，都有他的朋友。

    父亲虽然算是“老资格”了，但他不搞特殊化，在生活上没有什么特别要求。在长影写完电影音乐，趁未录音前的空暇，他去黑龙江省看望一位朋友，自己到火车站买了车票，第二天一清早，拎了个手提包乘公共汽车走了。事后，长影的同志对此感到歉意。乔羽叔叔对他们说：“没关系，他就是这样的人，他没要小汽车，就那么走了！”

    父亲不会拐弯抹角，就连下棋，战术都是“勇往直前”。在长影写电影音乐的时候，他同许多人下棋，就采用这种战术，夺得冠军。他同孙谦叔叔下棋，孙谦叔叔有一套步法，父亲不管三七二十一，横冲直撞，能吃就吃，还没等孙谦叔叔明白是怎么回事，棋子就已经被吃掉了许多，乱了阵脚，几盘下来，落得惨败。孙谦叔叔说：“你这是啥走棋法，没个章法。”父亲说：“不管什么章法，消灭有生力量，赢了，就是最好的章法。”回到屋子里，钻进被窝还笑个不停。

    父亲是爱笑的，他大笑起来，我们也跟着笑，那富有感染力的笑声，至今回想起来，还余音缭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