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有父亲,但不是所有的父亲都能让子女感到自豪。我爱我父亲,这不仅由于他的作品,他的为人,受到许多叔叔阿姨及我所不认识的人们的称赞、敬重,而且因为他教会了我如何生活、如何做人。
我在父亲的翅膀下长大。在我心目中,他是一个强者,对生活充满着信心,永远勇往直前,好像世上没有什么艰难、挫折能挡住他的脚步。即使他有什么不痛快的事情,也从不在孩子面前表露出来。
我的父亲生活能力很强,别人看来无可奈何的事情,他都有办法解决。听妈妈讲,我一岁多的时候,拉痢疾,拉得皮包骨头,许多人说这孩子不行了。父亲从前方回来,带回一些针药,他自己动手,天天给我打针,居然拣回来了我的命。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学来的本领,他的医学知识,后来在朝鲜战场上也发挥了作用,抢救了一些伤病员。
在三年困难时期,由于物资缺乏,很多人得了肝炎、浮肿等病。父亲积极地克服困难,到山上打黄羊、野鸡,下河捕鱼,渡过了难关。家里人都没有得什么病。他捕获的猎物,不仅家里人吃,还几斤几斤分份儿给许多同志家送去。虽然数量不多,在当时,也可说是雪中送炭,他们后来提起还念念不忘。有位叔叔在来信中说:“回忆律成同志平日创作之暇,喜钓鱼,得鱼不自食,常以分赠友人。在三年困难之时,曾不止一次分享食鱼之惠。以小思大,感念良深!”
父亲曾带着我在山东微山湖体验生活,诗人乔羽叔叔也在一起。我们住在济宁地区南四湖湖腰扩大工程指挥部。工程指挥部管辖下的大水闸下面,有很多鱼,包括名贵的鳜鱼。守着这样大一个鱼库,工程指挥部的职工们却吃鱼难,因为用钓竿、撒网来弄到鱼供这么多人吃,太费工时、人力。于是父亲从当地老乡那里买了张大撒网,在一天中午,约几个人来到水闸下面,他们在两个桥墩之间,一个人拉着网的这头,另一个人拉着网的那头,同时沿着桥墩往关闭着的闸门拉,鱼在包围之下,游不出,逃不脱,活蹦乱跳。包围圈慢慢地收缩,越缩越小,最后一收网,一网不下几十斤。几个桥墩网下来,不过一中午时间,就捕了二三百斤鱼。乔羽叔叔从来没下水捉过鱼,看到这热闹景象,也按捺不住,一扫文人气,脱掉衣服,勇士一样下了湖,进到那个包围圈里。不一会儿,竟然用腿夹住了一条二三斤重的大鳜鱼!乐得乔羽叔叔诗兴大发,随口吟道:“鱼呀,鱼呀,今天你在湖里游,明天你到我肚子里来游吧。”这二三百斤鱼,父亲都送给了工程指挥部食堂,改善职工的伙食。大伙儿佩服他,亲切地喊他“老郑”。有趣的是,第二天早晨乔羽叔叔对我讲:“昨天晚上闹鬼了,你知道吗?半夜里从你父亲的屋子里传出伊伊唔唔的声音,我觉得奇怪,起来跑出去看看,屋里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见。仔细听听,声音真真切切,音调高高低低,不像是说梦话。我忍不住敲敲门问:‘老郑,你在干什么呀?’原来他正在构思乐曲!”
父亲热爱孩子,教育孩子要有理想,树雄心壮志。他常给我讲,他小时候非常喜欢音乐,立志要做一个有名的歌唱家,把原来的名字富恩,改为律成,决心要在音乐事业上取得成就。为此,他刻苦学习,自小背了大量的民歌、世界名曲。为了锻炼腹肌,增强发声的气息,他在腹部放上沙袋练习呼吸。我曾拳击他的肚皮,他的腹肌真是结实极了。他不喜欢没有理想的孩子,常对我说:“一个人有了理想,才可能去奋斗,争取成功。”印象深刻的是,他讲郑板桥的故事,要我学习郑板桥的“呆气”,说要想在事业上取得成就,没有这种呆气不行。父亲不追求物质上的享受,烟、酒、茶从不沾,而心爱的乐器及音乐资料,却是任何情况下也不放弃的。他到延安去的时候,随身带着曼陀铃和小提琴。后来在平壤的时候,他好不容易得到一架钢琴。朝鲜战争爆发,我刚7岁,和妈妈先回国,记不得有什么物品随我们同行,而钢琴却一路伴随着我们。在朝鲜战场上,父亲随志愿军到汉城、水原等地。回国时,没有带回什么战利品,只是在一片瓦砾堆中,拣回一堆朝鲜宫廷音乐的乐谱。1951年到1952年,他参加世界青年联欢节并访问苏联东欧国家。回来时,没为我带回好看的衣服,好玩的玩具,他带回来一大堆乐谱:贝多芬奏鸣曲全集、一至九交响乐的钢琴谱及乐队总谱、钢琴协奏曲、序曲等,还有肖邦的全套作品及十几部世界名歌剧的钢琴谱。父亲特别喜欢贝多芬的音乐,说他的感情像大海一样深沉;巴哈的音乐,乐思像喷泉喷出源源不断。父亲还喜欢肖邦的作品。“文化大革命”前,钢琴上摆着肖邦头像。他说,肖邦的乐曲既有革命性,又有民族性。
父亲重视思想品质的教育,教育我不能自私,要尊老爱幼。我记得他常讲的一个故事。内容是这样写的:一个小孩子到树林里去玩,来到一棵栗子树下。一个板栗掉下来,小孩子拣起来说:这个给爷爷。又一个栗子掉下来,小孩子说:这个给奶奶。第三个板栗掉下来了:这个是爸爸的。第四个板栗掉下来:这个给妈妈。第五个掉下来,是给哥哥的。又掉下来一个,小孩子说:“这才是我的。”他这样教育我,自己也是这么做的。
他爱自己的母亲,是个孝顺儿子。父亲1933年离开奶奶到中国,分别15年后才又见面。是1948年夏天,父亲托人将奶奶从汉城送到平壤。父亲正在人民军协奏团,接到电话说奶奶来了,高兴极了。他们见了面,其他话一概不讲,父亲把奶奶抱到钢琴边,说:“我给你唱首小时候唱过的歌。”
歌词大意是: “哦咳呀,帆张起来了,就要出海了,我走了,我走了,没有预定的新的世界。”
还唱了很多歌。
我奶奶心地善良,勤劳俭朴。77岁从朝鲜来中国,语言不通,但她助人为乐的品质,住在同院的人们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她看见有人买了螃蟹不会洗,不声不响走过去帮忙,如何挤肚脐,如何用刀子把大夹子上的毛刮干净,一边洗一边比画。她爱帮助人,院子里的人都喜欢她,亲切地叫她“哈尔姆妮”,即汉语“奶奶”。1963年的时候,奶奶摔了一跤,躺在床上不能动。父亲常抱着干瘦的奶奶帮助她活动身体,说多活动才能好得快。即使自己很忙。临去开会前,也不忘记帮助奶奶翻翻身。第二年奶奶去世,终年91岁,我第一次见到父亲流泪了。他说过:奶奶的骨灰要保存好,等到南北朝鲜统一时,把奶奶的骨灰送回她的故乡去。
父亲不喜欢人云亦云,他平时教育我要有主见。看完一场戏,或是听完一场音乐会回来,他总要问问我的见解:好,好在那里;不好,为什么不好。他经常讲的一个故事,则是教育我做事情要果断,不能犹豫不决。这个故事说的是一个大粮仓里,住着一只大老鼠。它在这里住了很长时间,天天吃得饱饱的。忽然有一天,老鼠听到人们讲:粮仓太破旧了,不定什么时间会倒塌,老鼠听到这个消息,觉得应该搬家。它收拾东西,出门了,刚迈过门槛,一想:哎呀,这里粮食这么多,天天不愁吃,看看屋顶,不是好好的?不会塌下来!咳,住几天再说吧!说着就回到了粮仓。它进了门又想:人们说这房子太破旧了,不知什么时候就塌下来,会砸死我的,还是搬吧,于是抬脚出了门。出了门,又舍不得离开老窝,退了回去。就这样出来进去,进去出来,犹豫不决。哗啦啦房子塌了,老鼠被砸死了。它是怎么死的呢?死的时候,它的两只前腿在门外,两只后腿在门内,身子横在门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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