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五
置身九里山古战场,脑海里撇不开的始终是项羽、刘邦。在这两位人物的背后,总是有许许多多的问题纠缠不清,有许许多多的情由百思不得其解。
楚汉战争,在世界战争史上是浓墨重彩的一笔,在中国战争史上更是气势磅礴的一幕。这场战争的确定性和不可避免性已有历史定论,而这场战争的始作俑者项羽和刘邦,这两个冤家对头恰恰又是相距不远的同乡,一代英豪的联合和仇杀,恰恰又是从他们的故乡开始,又是在他们的故乡告终,这在世界和中国战争史上都是绝无仅有的特例。这其间,蕴含了多少难以言明的玄机和缘因!
还有,按照“胜者王侯败者寇”的思维定式,项羽自刎乌江,汉将分尸邀功,“败寇”项羽是早应被遗忘的历史人物了,甚至连自诩公正客观、秉笔直书的史学大家班固也趋炎附势,在作《汉书》时,把《史记》中的《项羽本纪》删除而降格为《列传》。
然而,历代以来,“戏马台”与“歌风台”相望,《垓下歌》与《大风歌》同吟,“霸王祠”与“高祖庙”共祭,“楚河”与“汉界”对峙……这其间,寄托着人们多少对于英雄项羽的特殊情感和永久纪念!
是非功过,总是任人凭说。短暂与永恒,总是相随相伴。项羽虽然没有当上皇帝,却比当上皇帝的刘邦更让人感慨系之;刘邦虽然在政治舞台上混得比较久,却没有逗留时间短的项羽那么轰轰烈烈。在老百姓看来,说英雄,当项羽第一;论豪杰,还是项羽在先。这种不信邪、不避讳、不畏势的特殊社会文化现象,简直可以让专家学者研讨千年万年。
班固老学究“删本纪、翻迁史”,自以为做的勾当可使当代人缄口,让后来者引以为戒。结果,关于项羽的话题一讲就是两千年,而且还将继续讲下去。“鸿门宴”活剧的版本,改头换面,一代接一代上演;《霸王别姬》越唱越悲壮;“霸王祠”的香火越烧越旺。广大平头百姓,有几个读过《史纪》《汉书》?他们祭祀、拜谒自己心目中的英雄,有谁是捧着厚重的史书去的?笔者凭吊九里山,根本就没有被史书误导,而是凭九里山说话。所以说,史书是几个人编、少数人看的,口碑却是大众化议、群众性论的。
项羽的故事经久不衰,是否与其死得壮烈有关?我认为,这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因素。中国几千年来有不少东西,或长或短、或兴或衰、或褒或贬、或断或续地流传着,惟有“忠孝节义”的传承最为一以贯之、圆满无缺。项羽的死,恰恰占全了忠于楚国、孝于楚民、节于楚礼、义于楚风的形象完美,再加之虞姬殉王、乌骓殉主,更使人们体味到传统美德的可敬可仰。
项羽拔剑自刎,以汉将王翳为首的一帮人上演了一幕争相邀功的丑剧,则反而加深了人们对于项羽的可歌可颂。据说,乌骓滚跃乌江、自戕殉主后,身负重伤的项羽身边已无一人。逼近的十几位汉将中有一个吕马童,曾经跟随项羽多年,吕马童不敢正视项羽,却指认“这就是霸王。”项羽很慷慨,说:“你不就是我的老朋友吗?我听说汉王悬有重赏,得我首级的人能赏千金、封邑万户,那好吧,我就把这个人情送给你吧!”说罢,引颈自刎。结果,经过一场短暂的互相拼斗,王翳得了项羽的头,吕马童、杨喜、吕胜、杨武各得一个肢体,当然,事后五人都获得了刘邦的赏赐封侯。二千多年来,类似吕马童这类背信弃义、王翳这类争功邀赏的丑剧,不知上演了多少幕,而像项羽这样惨烈赴死却并不多见。
又据说,项羽死后,汉军兵临鲁城,只听城内弦歌悠扬,旌旗高扬,守城军民愿为项羽效死守节,誓死不降。刘邦问张良,这是为什么?原来是因为当初楚怀王曾封项羽为鲁公,鲁乃礼仪之邦,岂怕暴力胁迫。后来,刘邦采纳张良意见,答应以鲁公之礼安葬项羽,双方这才罢兵。刘邦不食其言,果然亲自为项羽发丧,并撰写祭文,亲临宣读祭祀。刘邦说,项羽啊,你我亲如兄弟,本非仇敌,拘太公不杀,虏吕雉不犯,三年留养,尤见盛情,死后有知,当视此觞……刘邦边祭边泣,三军为之动容。这个故事真精彩、真感人。如果属实,刘邦在项羽死后倒确实做了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情,按现时的官场说法,刘邦能获得一大把当皇帝的“选票”了。
六
站在九里山,回眸千年事,不无伤感。英雄项羽,依凭正史、野史、传说、俚语的演绎,伴随岁月的流逝,循着故事固有的属性,俏皮而又正经地、动情而又严肃地传颂着。
人们并没有因为项羽后期犯有一系列诸如刚愎自用、不施仁政、性情残暴、目光短浅、嫉贤妒能等严重错误,而轻易否定他、鄙视他、嫌弃他、遗忘他。人们怀念项羽、崇尚项羽、评说项羽,更多的是受他永不磨灭的那股子勇猛、顽强、义气、操守和自我牺牲精神的感染。在功利至上、尔虞我诈、人际关系商品化恶性膨胀的当今社会,效法项羽性格中的那部分亮点,无疑会给沉醉于“虚无”中的人们以昂扬和斗志。
大家看重项羽、偏爱项羽、赞誉项羽,更多是因为项羽在推动社会变革中立下的丰功伟绩。这一点,甚至连堂堂正史也不得不如实写来——当农民起义反抗暴秦尚处星火之时,项羽既不像那些六国贵族只知保护地盘和实力,坐视陈胜、吴广失败而不救;也不像刘邦那样净想坐收渔利,而不敢碰一碰强大的秦军主力。项羽则不同凡响,当秦军主力反扑围攻巨鹿的关键时刻,他毅然杀了宋义,破釜沉舟,率部深入拥有30万之众的强秦主力之中,纵横驰骋,经过9场激战,终于击溃秦军,并迫使其投降。如果没有项羽这一次率军北上,彻底扭转整个战争形势,秦王朝崩溃瓦解就不可能这么迅速;而刘邦没有项羽这支劲旅的冲锋陷阵,帮其解除后顾之忧,也不可能顺利进入关中、占领咸阳。就是在楚汉战争中,刘邦不也是屡次陷于被歼的危险境地,差点成为项羽的戟下鬼?恰恰是项羽秉性中的“亮点”,让刘邦占了便宜。在不到5年的光景,兵多将广、“恨地无环”的楚霸王项羽反而一败再败,直至自刎于乌江而遗恨千古。
历史上,项羽就是这样闪耀着“亮点”和笼罩着“阴影”,走完短暂人生的,项羽就是这样在毁誉参半中永生着。难道不是这样吗?
一一有唐代杜甫的诗为证:“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这是褒项羽。
一一再有唐代胡曾的诗为证:“不修仁政枉谈兵,天道如此尚力争?隔岸故乡归不得,十年空负拔山名。”这是贬项羽。
一一再有宋代陆游的诗为证:“八尺将军千里骓,拔山扛鼎不妨奇。范增力尽无施处,路到乌江君自知。”这是叹项羽。
一一再有宋代王安石的诗为证:“百战疲劳壮士哀,中原一败势难回。江东子弟今虽在,肯与君王卷土来?”这是怨项羽。
一一再有宋代李清照的诗为证:“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这是颂项羽。
一一再有元代陈孚的诗为证:“……沛上风云志未酬,彭城先有锦衣游。同为富贵归乡者,只是龙颜异沐猴。”这是骂项羽。
一一再有明代阎尔梅的诗为证:“乌陵道左困英雄,骓马长嘶千里风。成败何妨争面目,不随亭长过江东。”这是怪项羽。
一一再有明代王洪涛的诗为证:“……回首望彭城,孤台何崔嵬。百战功不成,千载令人哀。”这是怜项羽。
一一再有清代卢润九的诗为证:“帝业方看垂手成,何来四面楚歌声。兴亡瞬息同儿戏,从此英雄不愿生。”这是惜项羽。
一一再有现代毛泽东的诗为证:“……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这是评项羽。
一一再有现代彭城邑人赵后汉的诗为证:“力可拔山气涌河,夜来怕听楚人歌。伤时不利乌江水,千古英雄感慨多。”这是思项羽。
呵,长歌当唱,长歌当吟,长歌当哭,长歌当泣。悲剧英雄项羽,如此拥有,足矣!
七
九里山在秋风飒飒中沉默不语,古战场在萧杀氛围中更加冷峻。是否因为项羽在这里兵败溃退?是否因为项羽在这里英雄气短?不会。恰恰是因为项羽,使九里山让后人“高山仰止”;恰恰是因为项羽,让古战场彪炳史册。
不然,哪有如此的千秋篇章:“浩浩乎,平沙无垠,敻不见人。河水萦带,群山纠纷。黯兮惨悴,风悲日曛。蓬断草枯,凛若霜晨。鸟飞不下,兽铤亡群。此古战场也,常覆三军。……鼓衰兮力尽,矢竭兮弦绝。白刃交兮宝刀折,两军蹙兮生死决。……战矣哉,骨暴沙砾。鸟无声兮山寂寂,夜正长兮风淅淅,魂魄结兮天沉沉,鬼神聚兮云幂幂。日光寒兮草短,月色苦兮霜白。……”呵,唐代李华真是大手笔,把古战场写得如此生动形象,好一处“月白风清冷战场”!
在离别九里山时,我打听徐州有否“霸王祠”?答曰:只有“戏马台”。又听说徐州城四周发现有几十处汉墓,构成独特的汉文化景观,千万游人慕名而至。我默然。楚汉子孙,尽管没有数典忘祖,但也不能如此厚此薄彼。
倒是安徽和县乌江镇,唐代就建有“霸王祠”,掩映在一片苍翠的松柏林中,门前高悬唐少监李阳冰篆额的“西楚霸王灵祠”和“拔山盖世”的金字巨匾。祠前有一对联:“司马迁乃汉臣,本纪一篇,不信史官元曲笔;杜师雄真豪士,临祠大哭,至今草木含余悲。”相传,这座“霸王祠”原有正殿、青龙宫、行宫等九十九间半,因为只有正式的皇帝才能建祠百间,项羽虽然功高业伟,但仅为王而未成帝,故只能少建半间。其实,有如此九十九间半就足够了!历朝历代的皇帝数以百计,到头来,有几个皇帝享受到老百姓供奉的香火?现今的“霸王祠”,题额者居然又是张爱萍将军。从题“古战场”到题“霸王祠”,可窥见现代军事家对于古代军事家的那份崇敬,以及军事家之间的传承密码。而赵朴初老居士书写自题的楹联:“彼可取而代也,白眼视秦皇,一时气概人世间;汉兵已得楚乎,乌骓嗟不逝,千古风悲垓下歌”,则给楚汉相争的故事涂上一层永远无法揭开的奥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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