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厉的妈妈
妈妈年轻时长得很秀气,尤其那双凹陷的眼睛,很漂亮。一旦生气发怒,那眼神变得严肃而犀利,令人生畏。
在学生的眼里,妈妈是一个亲切和蔼的老师。在我的眼里,妈妈是一个严厉的妈妈。尤其在学习上对我们子女要求很严。
我从小学一年级就开始住校。按妈妈说法:一是教学工作忙,男孩子淘气,顾不上管我;一是让我从小就过一种集体生活,锻炼培养独立学习、独立生活的能力,培养集体主义精神。虽然,家近在咫尺,我每周只有在周末回一次家,而且还在教工食堂吃饭。
周日晚上,学校大礼堂经常放电影,我因住校,必须在8点前返回宿舍。遇到好电影,我便偷偷看完,再溜回宿舍。曾被值夜班的阿姨堵住过几次。把我送回家,妈妈罚我站着,不准睡觉。
妈妈是语文老师,可我从小就不喜欢语文,最不爱看书。
妈妈从图书馆,给我借了一本苏联小说《铁木尔和他的伙伴》叫我看,看10页,才准许我出去玩。我飞快地翻看了10页。
妈妈一看表,才用了两分钟,“我看书,也没你这么快,不行从头再看一遍”,又逼着我看了一遍,才放我出去。就是这样,我的语文成绩总是3分。
妈妈每每看到我语文的成绩和作文时,常感叹地说:“你看看人家百鸣(我家邻居李淑艾老师的女儿),才比你们小几岁,能看那么厚的书,写出的作文,那真叫漂亮。你也跟着学学!”
我最喜欢假期,每天除去做作业,便可以无拘无束地玩耍。我最害怕的就是妈妈检查我的假期作业。
一天早晨,妈妈真的来检查我作业,当她看了我写的当天日记后,对跟在她身后,暑期不能回家的学生说:“来,你们过来,听听我儿子写的日记,”学生马上都围了上来。
“数一数他在日记里用了多少个‘了’”。
妈妈念道:“‘今天早上七点钟,我起了床’”
学生数道:“一个”
“‘穿好了衣服,洗了脸,刷了牙。’”
学生数道:“两个——三个——四个……”
“‘然后,我和妹妹到食堂去吃了早饭,吃了一个馒头,喝了一碗玉米面稀粥,还吃了一碟咸菜。然后,到办公室开始做作业了,先做算术题,做完了,接着做语文题……’”
妈妈念完,问道:“一共用了多少‘了’?”
几个男学生嘻嘻哈哈笑着,看着低着头,羞红了脸的我,说道:“23个”。
“你自己说说,你写的那叫日记吗?记了一篇流水帐!”
学生又哈哈地笑开了。
妈妈从本上撕下这页日记,严肃说道:“重写一篇,写不好不准出去玩!待会儿,我再检查。”
我羞涩地趴在办公桌上,开始重新写日记。
在追悼会上,一个妈妈的学生握住我的手,说起当年的事“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朱老师当着我们的面,念你写的日记……”。
最让妈妈没有想到是:小时候最不爱看书,最不喜欢语文和写日记的调皮捣蛋的我,长大后竟然成为了一名语文老师。
假期的一天,我和几个育英子弟,用石块打果园外面几颗杏树的杏子吃。被果园工人发现了,告诉了妈妈。妈妈把我提留到教务处训斥。
“长在果园外面的树又不归他管,杏是自己掉到地上的,我们才捡起吃的。”我争辩着,不肯认错。
妈妈越说越生气,拉住我的胳膊,抓起桌子上一把木尺,朝我屁股打来,我一边躲闪,一边大喊:“打人是犯法的!”
教务处的老师一听,哄的一声都笑了。
妈妈也乐了,“好呀,你还知道‘犯法’!”但手里高高举起的尺子慢慢放了下来,没有落在我的屁股上。
妈妈对学生如何我不知道,但对我们孩子要求是严厉的。尤其在道德品质和学习上,非常严格,不能越雷池一步。
民主的妈妈
妈妈对我们子女的教育,不如对学生那么耐心细致。因为是自己的孩子,方法有时简单粗暴,尤其是对妹妹和我。据说,妈妈为此还受到赵慧五主任的批评。
一天晚上,我们三个孩子躺在床上,正准备睡觉。
妈妈靠着床栏杆,盖着被子,对我们说:“今晚儿,咱们开个家庭会,妈妈以前因为工作忙,对你们管教不够,缺乏耐心,态度急躁,尤其是对丁戈和沙沙,有时方式也比较简单粗暴。妈妈当面向你们做个检讨!”
我感到非常诧异。妈妈向我们做检讨?我真有些不敢相信!
“你们有什么意见,认为妈妈做的不对的地方,当面提出来,别怕,妈妈一定接受!”妈妈接着说道。
妈妈说完,我们沉默好一阵儿,没说话。父母管教打骂孩子,好像是天经地义的事,那也是为了孩子好。万万没想到妈妈能向孩子认错。所以,我们半天没有反应。
妹妹先开口了,诉说自己所受的冤枉和委屈,说着到伤心之处哭了。
我卷缩在被窝里,蒙住头,偷偷流着眼泪。我是被妈妈诚恳的态度所感动流泪,同时也为平时很少受到妈妈的关爱所伤心流泪,也为曾受到妈妈的严厉责骂而伤心流泪。
我住校,平时不在家。偶尔在家时,我一见妈妈眼神或脸色不对,便伺机溜出,逃之夭夭。有时,干了坏事或犯了错误,我就干脆不回家,躲在外面,等妈妈消了气,再悄悄溜回家。所以我平时挨妈妈的打骂比较少。
妈妈问我有什么意见?我想说缺少母爱,但一个男孩子又说不出口,我小声说:“没有”,背过脸,眼泪又流了下来。
我从小喜欢打乒乓球,还曾是校队成员。有时,妈妈在假期也和我们一起打球。我跟妈妈对阵时,就一板一板地猛扣,打得妈妈连连后退,可能是发泄内心的对妈妈的一种不满和怨气。站在一旁观战的学生全福笑着地对妈妈说:“朱老师,我感觉沙沙,在借机向你报仇呢!”
妈妈并不生气,见打不过我,便放下球拍,笑道:“这个坏小子!”
“朱凡诺娃”同志
学校里和妈妈要好的女老师常亲切称妈妈为“朱凡婼娃”。
上世纪五十年代,中苏关系良好。老师给妈妈起了一个苏联昵称。妈妈长得还真的有点像苏联人,尤其那双凹陷的眼睛,很迷人。妈妈性格也有些像苏联人,乐观开朗,待人热情大方,人缘好。尤其是妈妈的爽朗笑声十分有感染力。
我从没见过,也从没听说妈妈跟任何老师和同事红过脸,吵过架,对学生发过脾气。
我们家有一辆“永久”牌的26型脚踏车。可谓全校名副其实的公用车,育英的大部分子弟,都是用我们家这辆车学会骑车的。平时,车就在楼道楼梯下放着。谁想借,只要跟妈妈打个招呼,“老朱,我用用你的车”就骑走了。甚至,跟我们孩子说一声,便骑走了。
一年的春节,学校发给刘润芳老师和妈妈一张人民大会堂春节联欢晚会的门票。刘阿姨和高叔叔带着曼莉、高沙沙,妈妈带着我和妹妹去人民大会堂参加了晚会。
那天,毛主席也去了,在一个礼堂里听京剧,我只看见一个背影。我跑到大厅里玩游戏。有套圈、猜谜、摸鼻子、吹蜡烛等各种有奖游戏。中了奖发一张奖券。
我排队摸鼻子。工作人员用一块黑布蒙住我的眼睛,我伸出手臂,小心翼翼朝前走去,正好摸着木偶的大鼻子。旁边的阿姨发给了我一张奖券。可以到领奖台领糖果和玩具。
我正兴高采烈地琢磨领什么东西好,妈妈发现了。把我叫到一边,对我说:“把你这张奖券给高沙沙吧!”
我忙把手背得到身后,“不!我还要领好东西呢。”
这时,我看见高沙沙正坐在领奖台上耍赖,哭着要一把木制的玩具刀,高叔叔站在一边手里拿着两张奖券,跟工作人员商量,工作人员告诉他:要三张奖券,还差一张奖券。
妈妈蹲下,拉着我手说:“高沙沙小,你大应该让给他。听话,把奖券给妈妈。”我犹豫了一会儿,不情愿地递给了妈妈。
妹妹给我讲述了这样一件事:妈妈他们语文组老师,每月都要出一到两期墙报。有一期墙报李升灿老师画了一幅插图,里面有国民党的青天白日旗,结果被人发现,告发了。当时,正是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这自然是一起严重的政治事件。学校领导先后找李升灿和妈妈谈话,李升灿老师说好像是根据一本杂志画的,是哪本杂志忘了,没有证据证明。学校怀疑李老师和妈妈有政治问题,一直追究不放。给李老师和妈妈造成极大的思想压力。
妈妈在假期到内蒙古探亲时,在《中国青年》杂志上看到了原图,立即将杂志寄给学校领导,及时解除了组织对李老师和妈妈的怀疑审查。事后,李升灿老师知道后,非常感激妈妈。
在那个“极左”的年代,可能因为一次不慎的言行,就会影响一个人的政治前途和命运,甚至毁了你的一生。
学生的“妈妈”
遗体告别仪式上,除了我们亲属、妈妈的单位领导外,大都是妈妈在育英时教过的学生。都已年过花甲,有的已白发苍苍。
妈妈一生教过多少学生,我说不清。
在育英时,我发现妈妈的学生都不怕妈妈,学生平时跟妈妈说话都很随便,而且都很喜欢和妈妈亲近,愿意跟妈妈在一起聊天谈心,有时还一起唱歌、游戏。有的学生还亲密地挽住妈妈的手臂,妈妈就像他们的一个知心朋友。
这很让我羡慕、嫉妒,因为我从没有与妈妈这样亲近过。这种亲密的行为,对于我从没想过,更别说这样做了。
周日或假期,常有学生因父母在国外工作,或有重要工作不能接他们回家。妈妈就把他们领回家,跟我们一起玩耍,一起在食堂吃饭。
那时国家还处于困难时期,糖果、点心这些好吃的食物都是定量供应,凭户口本和粮票购买。妈妈买回糖果、点心后,算上自己、学生和我们三个孩子,一人一份。一般是妈妈那份儿最少,学生和我们孩子一般多。我扒住桌沿,瞪大眼睛仔细看着妈妈划分,分好后,连忙抓起自己那份儿,揣进口袋里,慢慢细细地品尝。
在妈妈的眼里学生就是自己的孩子,在我看来这些大哥哥大姐姐,就是我们家庭的临时成员。对此,我早已习以为常。
一年的暑假,一群学生来看妈妈,妈妈非常高兴。
其中一个学生对妈妈说:“朱老师,你曾经答应要为我们亲手做饭吃,我们今天来就是要尝尝你做的烙饼。”
“没问题,我现在就动手给你们做!”
平常一天三顿饭,我们都是在食堂吃。妈妈很少做饭,但妈妈做的饭比食堂的饭香多了。
妈妈拿出存的半袋面和一瓶鸭油(煮鸭子时,从鸭汤里撇出的油),妈妈跟一位老师借了一个蜂窝炉子,在一楼的小锅炉房里,动手和面、揉面,将面团擀开,里面抹上一层鸭油,再撒上细细的盐末,卷起来,切成若干段,擀成饼。两面抹上油,放到锅里烙。学生围在妈妈身边,刚出锅的鸭油饼焦黄酥脆,让人垂涎欲滴。烙好一张,学生吃一张,边吃边砸磨嘴,吃得津津有味。七八个学生每人吃了两张,我和妹妹才吃了一张。
做完饭后,妈妈叫我把剩下的半罐头瓶鸭油,送回家。我在楼道里打开瓶盖,偷偷用勺子挖两勺鸭油吃了,滑滑腻腻的,真香。
没想下午,我正在院里玩,肚子发胀,紧跑慢跑,刚跑进厕所,没憋住拉了一裤子。我跳进厕所的水池中冲洗干净,穿着湿短裤,跑回家换了条裤子,怕再拉,我在裤腰别了几张手纸,又跑出来玩。正巧被妈妈看见,问道:“着凉拉肚子了吧?”我“嗯”一声就跑了。
妈妈对学生如何,她与学生的亲密关系,无需我们子女来评说,自有学生的评价。从参加遗体告别的学生人数、从学生送的挽联、打给我们子女的电话和发来的短信中,从学生在博客发表的悼念文章即可看出妈妈和学生的深厚师生感情。
我感觉妈妈不仅是我们的母亲,也是学生心目中的“妈妈”。
一次妈妈去内蒙古中蒙医院看病,吕连医生是妈妈的学生。他开好处方,对妈妈说:“朱老师,您身体这么好,活一百岁没问题。”
“不,我要活到一百二十岁!”妈妈那自信乐观的人生态度,把旁边的大夫和患者都逗乐了。
我和妹妹在电话里也常说,妈妈的身体这么好,准能活到90多岁。可没想到,妈妈却突然走了。
妈妈是一位普通的人民教师,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平凡地走完了她教书育人的一生。
我想在遥远的天国,最让她难以割舍的,会是那校园里琅琅的读书声和那一张张纯真可爱的笑脸。
我觉得让妈妈感到欣慰的是我和妹妹继承她所钟爱的教育事业,并跟她一样成为了一名语文教师。
我喜欢下雪,喜欢梨花。轻柔的雪花,洁白的“梨花”啊,请替我们再送妈妈最后一程,愿她一路走好。
我们的妈妈,亲爱的老师,您的的言行和音容笑貌将永驻我们心中。
朱沙沙写于二零一零年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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