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唐：贺知章）

老红军姜云清

    去年，父亲老家湖南冷水江市党史办同志跟我提起当地武装部同志想邀请我回老家讲讲传承红色基因的故事，我也从网络上看到家乡正在开展“建党百年讲百场党课的活动和十名宣讲员宣誓誓师大会”，心情很是激动。

全家合影

    父亲姜云清1931年15岁从家乡跑出来参加红军到1951年通过组织重新找到自己的家人，整整20年是在南征北战的战场上为建立新中国而英勇战斗，期间经过二万五千里长征和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身负9处战伤，可谓九死一生。父亲解放后一共仅回过两次老家，一次是回家认亲，再一次就是为父爷爷奶奶送葬。以后由于工作和家庭忙碌再也没有回去过，但跟家人的通信一直没有间断，越到晚年，给老家写信越多，还出钱给爷爷奶奶修坟立碑，思乡之情油然可见。父亲找家的故事曾经被我写过，并发表在天津中老年时报上。后来父亲去世后，大哥带我们兄妹回老家报丧，那是已经50岁的我第一次回归故里认祖归宗。走在父亲当年放牛的稻田地里，还依稀可见当时父亲住过的茅草房，那一刻我似乎又多了一些对父亲的理解，似乎也明白了一些过去只是在理论上知道的革命道理，也一下子钩起我自觉传承红色基因，讲好中国故事的坚定信念。

    共产党人不忘初心，就是要为人民谋幸福、为民族谋复兴。决不能再让资产阶级革无产阶级的命，那样的话，无数革命前辈和先烈的血就要付之东流了，毛主席和老一辈开创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就会毁于一旦，这是开历史的倒车。忘记了过去，就意味着背叛，父辈们九泉之下，也是不会瞑目的。

    早期参加革命的红军战士大都是十几岁的孩子，他们从南方到北方跟着部队行军打仗20多年，为民族的解放事业抛家舍业，许多人早就不知道自己家里的情况了。红军的牺牲是惨烈的，仅一年多的长征，红军就由30万人锐减到3万人。再经过八年抗战和三年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战争，能活着看到五星红旗的老红军的比例是很低的。许多老红军战士牺牲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上，也有许多的红军家属们被国民党反动派杀害了。

    1949年新中国成立之初，各地报纸几乎都是寻找自己父母或者是孩子的寻人启事。我听我母亲讲，父亲1931年15岁从家里跑出来参加红军，早就不知道自己的家在什么地方了，也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死是活。天天在部队带兵打仗，根本就没有时间去想家里的事了。后来是团里一个副团长跟父亲开玩笑说，“说老姜不找家，是家里成分高，不敢暴露”。我父亲火了，跟他干了一架，还差点动枪。然后就给组织上打报告，非要回去找家，第一次组织上没同意，说通过组织可以帮助找，现在练兵紧张，离不开父亲。当时父亲所在的华北军区独立27团是骑兵团，父亲任参谋长。后来组织上帮助我父亲通过湖南省委帮助父亲找到了家，但家里人只是答应去见面认认再说，不敢确定父亲一定是他们的孩子。

    我最近在翻看父亲的日记发现了当时组织上关于父亲要求回家寻找自己家人的报告及批复。

    摘录如下：

    谨呈  王平司令员 政治委员 杨耕田  副司令员 石志本 参谋长刘淋 政治主任石志本批示：

    姜云清同志，你参加革命部队已20多年未探家，现因家庭情况不明，拟请假六个星期回家亲自去调查，想弄清家庭真实情况。我们研究后，认为没有必要。可将家庭情况详细写一报告交军区政治部转湖南省委和人民政府委托他们详细调查一下答复我们。另外，按现在的工作任务也是脱离不开的。因为部队训练才开始，而练兵热潮已初步掀起，正需要你们团的负责同志很好的掌握与巩固这种高涨的情绪，胜利的完成整训任务。  

    石志本  1951年4月6日

    湖南老家锡矿山人民政府回信如下：

    姜云清同志，你9月13日来信收到，关于你家里的情况，我们代为了解了一下。你家是新化县一区代溪乡石岗村毛家坪。现在家里有6口人，父（60岁）母各一，弟弟、弟媳、侄子。妹已嫁。土改化为贫农成分，分了四亩上好田，三间瓦房（大地主段雨林的……,字迹看不清楚，都是繁体字只好省掉）。父母都能做工，弟现在当民兵干部，舅舅金秋林已死，两个姑表亲金洗先、金浩生，现在镇肖家湾开杂货店。以上情况经我们调查属实。特此涵复。致礼！再者你家里的一切不要挂念和顾虑，在前方要努力工作，地方政府一定会替你们家里解决困难等问题的。又报你给家写信的地址如下：新化县一区化溪乡仁义坪石岗村毛家湾。

    父亲接到家乡政府的信后给爷爷的第一封信如下：父母亲大人，一别将近20余年了，终未能通信联系，深感抱歉。我数次通信均未取得联系。现在你们身体好吧？生活怎样呢？实乃令我念挂。我现在在华北军区独立27团任参谋长工作，工作顺利。二老勿念。我曾多次向有关方面去信均未能得到答复。现在我可以去信问候你们了，等回家见面时面谈。回信将家庭详细地址告诉我，便于查明。

    儿原名姜孝清，现名姜云清  1951年9月13日

    独立27团向上级打的请假回家探亲事由报告：

    职团参谋长姜云清同志，系湖南省新化县第一区化溪乡石岗村人。该同志1931年入伍，1932年入党，自参军以来始终未回过家。并有20余年未曾与家中取得联系。前经上级组织及本人去信数次，至今方联系到家中地址。该同志曾要求几次回家一次，但经上级答复与家中取得联系后再回去。此同志有年满60多岁的父母，现已白发苍苍，他准备趁此整编任务结束，五二年的军事训练尚未来临，该同志拟在这段时间清短假六周回家一次。安慰家中老人。并老人来信中提到其母患病在床，病情较为严重，身体消瘦，饮食减少，在这种情况下，该同志考虑到工作趁现在暂不甚忙，要求回家一往。该同志在父母有生之年回去看看，安排好老人的善后之事，也就放心了。经过慎重考虑，我们同意该同志回家探亲，以便早日返营，批请短假六周，希望按时归队。故备问呈请上级首长酌情批示为盼！

    父亲找家的事：父亲到了老年，对故乡的思念和乡情就越加浓烈。他每次给老家写信，总忘不了叮嘱在老家的侄子们给爷爷奶奶修坟，并且要求把修好的坟照了照片寄给他看，否则，就不给寄钱去。他还总是惦记和商量着让大儿子陪他回一趟老家去看看，尽管他已经老的腿脚都不利索了，还在商量是做火车还是做飞机去，他那渴望回家看看的眼神到现在都让我难以忘却。在他老人家去世后，我在整理父亲的笔记本里多次发现父亲给组织上写的遗嘱。他希望自己百年之后能够叶落归根。希望组织上能把他们老两口的骨灰送回老家，埋在父母的坟边，了却一个离家多年的老军人内心深处的夙愿。父亲对湖南老家的眷恋，从来就没跟我们孩子们提起过，但父亲曾经失去家又找到家的那段不寻常的往事，母亲在世时给我讲过很多遍，所以我对父亲的遗愿是非常理解的。

    父亲出生在湖南新化县一个叫石岗村的穷山坳里。从小给地主放牛拾柴，吃了上顿没下顿，日子过得非常苦。在他八岁的时候，11岁的哥哥饿死了，连埋的尸体都被野狗啃没了。奶奶因为生活所迫，急的上吊，幸亏父亲醒得早，哭喊人来把奶奶救了下来。父亲从小不像爷爷奶奶那样胆小怕事，骨子里的反抗精神特别强。他1930年参加红军既是被黑暗的旧社会逼出来的，同时也是被爷爷给打出来的。有一回，地主家的孩子让父亲为他干事，父亲不肯。他狗仗人势骂父亲是穷小子，还说：“你爹都给我家干活，你也得给我干活。”父亲一听，火就串上来，不顾一切冲上去，把那个狗崽子狠狠揍了一顿，还踢坏了他的下部。这下可给家里闯了大祸，一屁股债还没还清，又欠了人命，地主还放出风来要抓父亲进衙门抵命。穷人怕事，爷爷见父亲给他惹了祸，没头没脑地打父亲，还要拿砍柴的刀砍父亲。奶奶见事不好，一边拉着爷爷，一边叫父亲快跑。父亲心想：“跑也是死，不跑也是死，干嘛等死呢。”一赌气，父亲从家跑了出来，而且一跑就是几百里。这一年父亲刚刚14岁。他一路要饭，一路帮人家干点力气活，晚上，随便找个破庙或者门洞睡一晚，一气走了半个多月，最后再想回家都回不去了。就这样，父亲走了几百里地，在湖南桑植地区找到了贺龙领导的红军。当时那支队伍有个领导嫌父亲年纪小，让父亲回家，说大点再出来当兵。父亲横竖不想再回家受气，就撒谎说“我没家，是个孤儿”。这样队伍才把父亲收下了。

    从此以后，父亲参加了反围剿斗争和两万五千里长征、参加了平型关战斗和百团大战、参加了解放张家口战斗和平津战役及抗美援朝战争。在二十几年的革命战争中，父亲在枪林弹雨中戎马倥偬，几经生死，一直以部队为家，很少甚至根本没有时间去想自己从前的那个家。直到1949年全国解放，父亲在华北军区独立27团当参谋长时，看到报纸上天天都登有找家启示。大都是像他这样从小跑出来参加革命打了几十年仗的人。看到一个个老同志找到家的高兴劲，父亲也动心了，人非草木，岂能无情。自己也也有个家的呀。虽说这个家没有什么温暖，但父母的生养之恩和骨肉之情是割舍不掉的。于是，父亲也在报纸上登了找家启示。由于父亲从家里出来时年纪太小，也记不住家里叫什么地名，只还记得爷爷叫姜界仁，离家不远的地方有座锡矿山。登启事时还把爷爷的名字登错了，应该是介绍的介，人民的人。结果连登三次都没回音。当时部队战备训练很紧，随时准备南下，也就把找家的事放下了。后来碰到一件让父亲哭笑不得的事，坚定了他一定要把家找到的决心。有一回，有个姓罗的副团长，是1929年参加红军的。吃饭时跟父亲开玩笑说：“老姜不找家，准是家里成分高，不敢暴露。”父亲平日最恨地主老财，一下子就火了，跟他吵了一架，还差点掏枪打他。自从跟副团长干了架之后，父亲闹了点情绪，正式向组织提出回湖南老家去找家。察哈尔军区司令员王平同志和副司令员石治本同志找父亲谈话，说眼下战备紧，训练任务重，让老同志要相信组织，一定能帮你们把家找到。他们还要政治部给湖南省委、省军区发了函，要他们协助帮父亲找家。父亲也给当时任湖南省委秘书长的张平化同志写了信，请他帮忙。父亲跟张平化在平北抗战时共过事，当时他是平北分区专员，父亲在挺进军当侦查科长，经常带部队配合地方打游击，彼此关系很好。果然，两三个月后，湖南省委和张平化同志都回了信，说家找到了。当时父亲的心情特别激动，想起不到十岁的哥哥因为饿，吃了山里带毒的野果死去的情景；想起母亲被逼的要寻死上吊的情景；想起自己被爷爷打出来有家不能回的件件往事，真是百感交集。父亲从1931年离家到1951年找到家，这20年在枪林弹雨中活下来，已经不容易了，那些跟父亲出来的人差不多都牺牲了。还有许多牺牲的战友们，有些人连个名字也没留下来（父亲现在的名字还是在部队上首长给起的）。家里来了信，他们对我父亲是不是他们的孩子半信半疑，问父亲小名叫什么？家有几口人？后来父亲才知道，当时跟他一起出来当红军的跑回去，跟家里人说父亲在一次战斗中被炮弹崩飞了，家里人哭了一场，也就不再想他了。后来组织上找到家里，说父亲还活着，家里人说什么也不相信，最后答应让父亲回去认一认。接到家里的回信，父亲激动的睡不着觉，赶紧又向组织打报告，申请回家认亲。

    1952年的冬天，父亲带了个警卫员踏上了找家的路途。他们从张家口起程，坐火车、坐汽车、坐轮船，一连走了七、八天，才回到阔别22年的湖南老家。那时湖南刚解放，国民党的散兵游勇和土匪很多，地方革命政权才刚刚建立。父亲他们走到资江河过摆渡时，老乡告诉父亲说，千万小心点，前不久，也是一个回家看看的团政委和一个警卫在坐船过河时，被一个化装成船工的特务推下河去弄死了。他们听说后，提高了警惕，在路上，几天几夜没有脱衣睡觉，枪不离身，子弹上膛，随时都准备着应付突发事变。找到家的那天是个下午黄昏时分，太阳快落山了。我父亲沿途一路打听，才找到石岗村。当时父亲穿着黄色的粗呢子军装，戴着大壳帽，别着匣子枪，还带着警卫。老乡们挺敬重，问他们是从那里来的？父亲告诉他们是从北京来。他们说：“毛主席是在金銮殿里做皇上了吧？”父亲告诉他们说：“不是皇上，是人民政府的主席。”在村口，父亲问一个老乡：“这里有一个叫姜介人的吗？”。那人说有，还问父亲是他什么人。父亲说；“我是他的儿子”。那人惊奇地看着父亲说：“不对吧，他儿子在家呢！（指父亲的弟弟），还有一个当红军的儿子打仗打死了。”父亲没好气地告诉他说：“我就是那个当红军被打死的儿子”。那人一听，很高兴，连忙给带路。到家的时候，家里没人，都出去干活还没回来，邻居段大妈（当年奶奶上吊，多亏她搭救）听说父亲回来了，拉着父亲的手上下摸（此时老人的眼已经失明了），边摸边叫着父亲的小名：“细宝，你可回来了，这二十几年也没个信，把你爹妈想死了，都说你死了。回来好，回来好。”父亲和警卫员赶到田里去迎奶奶，远远地看到一块地里有个大娘佝偻着腰在拾野菜，那个大娘正是我的奶奶。父亲细辨之下还能看出奶奶当年的模样。他赶紧上前叫了声娘，心里一阵发酸，父亲已经二十多年没喊过娘了。二十几年的骨肉分离，音信全无，这一刻仿佛是在梦中。奶奶已经老的不象样子了，她缓缓地抬头看着父亲问：“你是谁呀？”父亲说：“我是你的儿子，你不认识我了？”奶奶当时不太相信，表情木木地拉着父亲的手说：“走，回家说去”。一进门，奶奶就端出盆水让父亲洗脚，一洗脚，奶奶抱着父亲的脚就大哭起来。她看到了父亲放牛时摔断的大脚趾，才认定父亲真是她的孩子。事后，警卫员回到北京跟我母亲讲起这件事说：“南方人真奇怪，进门先洗脚。不抱着人哭，抱着脚哭。”他哪里知道老家过去发生的那些悲惨往事。爷爷也回来了，他苍老多了，头发也全白了，他歉疚地对父亲说：“孩子，别怪我，过去咱家穷，我也是无奈之下才那样打你的。”父亲说：“不能怪你老人家，那都是国民党反动派给逼的。要恨就恨不合理的剥削制度。我还得感谢你把我赶出家呢，不然我也不会有今天，说不定早像我哥一样饿死喂狼了。”晚上，父亲全家坐到一起吃了顿团圆饭，是用红薯和大米焖的，没有像样的菜，刚解放那会儿，家里的日子过的还很苦，乡亲们还经常吃不饱饭，但父亲说那顿饭吃得最香。吃饭的时候，讲起过去的往事，爷爷奶奶和弟妹们又哭起来，哭得父亲很伤心。他就劝家里人说：“哭什么，现在解放了，应该高兴才对嘛！”在家的那几天里，父亲给村里干部和群众做了报告，宣传党的政策，嘱咐乡亲们要听共产党的话，跟共产党走社会主义道路。

父母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