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墨一般流泻下来,连半颗星子都没有,四周静哑,没有虫子在小声哼哼,大嘴巴的绿皮青蛙也伏在塘中一动不动,坟场一般。灶房里一阵细碎的声音,黄明秀摸着黑在灶房已半个多钟点了,还没找到杀猪刀。村子里早就没有猪可杀了,连只鸡都没有了,屠夫老爹留下的那把杀猪刀,早两年还拿出来见见光,自从有了丫头,这刀就不知扔在那个角落长锈呢。一想到丫头,黄明秀就喘不过气来,眼泪早就流干了。翻箱倒柜的声音更大了,声音似充满愤怒的气泡,一扎就怒气四溢。
“橐橐”的脚步从偏房走过来,黄明秀的男人耿五听着响走到灶房门口,勾着腰,害了大病一样。耿五对着黑暗中模糊不清的黄明秀哑了喉咙说:“这时辰了,找什么重要物事,你要惊动什么人哪?”
黄明秀看都不看耿五一眼,只顾翻找东西,突然听她低低地“咦”了一声,耿五赶上两步,低了头看布包里裹着的物事。黑夜里熠熠发光,雪白的刀身居然没丁点儿锈色。耿五一哆嗦,惊骇道:“你找它作甚?”
黄明秀用袖口擦了擦刀身,又用拇指试了试刀刃,满意地点了点头,她盯着刀眼里闪着寒光,象是跟自己说也象是对耿五道:“我这辈子杀鸡宰鹅,猪羊也都杀过,就是没杀过人。”
耿五再想不到这妇人的胆子如此大了,他哎呀哎呀地叫着,按住黄明秀的手不停地抖,说出的话也打着颤,你是不想活人了,你这杀猪刀拼得过小日本子的枪子。
黄明秀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鄙夷道,拼不拼得过,我也要在这杀千刀的小日本子面前搏一搏,象你这脓包,一场仗打完,连个小日本子都没看见,就吓得往家溜,还指望你为我娘,为丫头报仇……
说起这事,黄明秀对耿五就一肚子气,自从娘和丫头被小日本子扎死在柴垛里,黄明秀没一天不想着报仇,打听到三里庄有革命军,专门杀小日本子,将小日本子的头割了插在竹杆上。黄明秀让耿五去投革命军,杀日本子报仇,耿五吓得腿直哆嗦。黄明秀不是不知道耿五历来胆小,在家里杀生的活儿从来都是黄明秀做,要不是革命军不要女人,黄明秀自己肯定投军去了。黄明秀是把耿五一扫帚打出家门的,说不杀个日本子就不要回家了,不过个把月,耿五就蓬头垢面象逃荒的一样回来了。
回来的耿五面色惨白得象个鬼,无论黄明秀怎么赶,就是再也不出门了,整天缩在床角打着冷颤,黄明秀连吼带骂得才逼出了实情。耿五虽说胆子小,但块大个高,不佝偻个背走起路来也是虎虎生风,革命军正缺人,耿五来投军倒是容易,里面还有好些个熟脸,都是附近庄子的,凑在一起腰上扎根草绳,便入了伙。耿五跟着大伙儿顺着蒿草地往前走,也不知到哪儿去,半路歇脚时,他突然肚疼,想就近在地里解决,旁边的二六子赶他到深处去,嫌扰了他吃干粮,他提了裤子一路小跑着进了蒿草。才舒服完,冷不丁耿五听见一阵枪响,他吓得抱头就躲在蒿草地里。枪声、脚步声、惨叫声、爆炸声……好象大地都在颤动,耿五想过冲出去,一个枪子钉在面前,立即吓得又蹲了下去。不晓得过了多久,天都黑尽了,空气中充溢着血腥味,耿五才猫着腰,悄悄地回到路口,扒开密密的草帘往外瞅,只一眼便魂飞魄散,哪里还有一个活口。耿五屏着气,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跑。
一见耿五这个窝囊样,黄明秀忍不住朝地上啐了口痰,她翻出磨刀石,正准备磨那把杀猪刀,那快散架的木头门却被人轻轻敲响了,声音极低却清晰异常。耿五脸都白了,压低了声音不住地问黄明秀:“谁?这么晚了是谁?”
黄明秀提了刀在手,一步就跨到门背后,侧耳听了一下外面的动静,才问外面是什么人。听见屋里的响动了,一个男人在外面急声道:“大姐,帮帮忙,我枣花庄来的。”黄明秀没开门,从门缝中看出去,一张国字脸,陌生的很,再往身上看,灰布褂子外竟隐约浸了血,那人却是哼都没哼一声。
门一开,黄明秀就看见一双精亮精亮的眼睛,来人看了一眼黄明秀和她身后的耿五,稍稍提高了声音道:“大哥大嫂,我叫李青山…..”话没说完,额上突然滚下豆粒大的汗珠,人不由自主地就靠在门框上。黄明秀喝了一声耿五,快把这位兄弟扶进屋来歇会儿。
李青山喘了口气摇摇头,黄明秀上前一步又打量了一下李青山,压低声音问:“你是革命军?”李青山又摇了摇头,“那你是义勇军还是锄奸队?”附近这些村庄很有些聚集起来的武装,有打日本子的,也有杀二鬼子的,李青山顺着门框坐在了地上,把手上的篮子搁在旁边的地上,虽然脸色差极了,精神却极好。他看了看黄明秀,郑重地说,他在抗联跟着共产党的。
黄明秀想了想,说没听说过这个什么党,但只要是打日本子,就都是兄弟,她就佩服敢打日本子的好汉子。说着偏过头去看耿五,嘲讽她男人的话却没说出口。李青山笑笑,缓过劲来了,他又站起来。
天虽还黑着,但远天已钻出了几颗星子,李青山的脸尽管还隐在黑暗中,黄明秀还是清清楚楚地看见了李青山脸上的郑重其事,她的心只慌了一下便镇静下来。李青山小心翼翼地把那篮子捧起来,举到耿五夫妻眼前,黄明秀低头一看,惊地“哎呀”叫了一声。李青山一敲开门,黄明秀就注意到那个提篮了,天黑看不清什么东西放在里面,这下凑近了,再想不到却是个婴儿躺在篮里睡得香甜。
李青山看着篮里那皱着小眉头,吮着拇指的婴儿,声音轻柔却哽咽地说:“这孩子才三个月大,他娘是个出色的女战士,不久前打日本鬼子时牺牲了,这孩子很重要,我带他出来时被鬼子给跟上受了伤,暂时不方便带这孩子,麻烦大哥大嫂帮忙照顾三天,三天后我一定回来把孩子带走。”
李青山用手摁在伤处,他这伤模样确实没法带走孩子,但谁的心里都明白,接过这婴儿,便会接了尾随而来凶神恶煞的日本鬼子,再就是日本子的刺刀和枪子。站在黄明秀身后的耿五吓得直摇双手,喃喃道:“这怎么好,日本子找上来可怎么好,我们不识得你,不能要。”耿五是吓坏了。
李青山有些难堪,其实在上一个村子,他已经求过一户农家了,那家也是吓得不行,连大门都没敢开,带着孩子自己跑不掉就罢了,就怕孩子也落入虎口,那牵扯就大了。李青山正想着如何开口再求求这户人家,手上一松,却是那提篮被人接了过去。面前颇有些壮实的妇人说:“孩子我帮忙照看着,不会出事。”停顿了一下,黄明秀紧盯了李青山一眼又说:“我老娘和丫头都被日本子害了,我不会去告密。”李青山一抱拳道:“大姐仁义,女中豪杰,李青山谢过了!”说完,快速看了一眼四周,刚走两步,又回过头叮嘱了黄明秀两句,这才隐在黑暗里。
黄明秀把油灯点亮,细细地瞅孩子的睡相,婴孩太小,看不出模样来,身上流着浓浓的奶香,象是睡累了,他的小脚踢蹬了一下,突然就“哇哇”地哭了起来,惊得黄明秀手忙脚乱地抱了起来,这一上怀,黄明秀的鼻子就是一酸,她是再也抱不到丫头那软软的小身子了。
毛头一哭,黄明秀首先就去摸了摸他的屁股,见耿五还愁眉苦脸地仵在屋里,知道他心焦,接了这么大个灾祸,当下语气和缓着说:“还不快找些软布,毛头尿了,你想他把日本子都招来。”黄明秀边说边掰开婴孩的两条小腿,抽了湿尿布,哄着婴孩哭声小了,接过耿五递过来的尿布,那还是丫头用着的,给毛头换了尿布,黄明秀解开衣襟,毛头立即就钻进了怀里,黄明秀心头一暖。她带丫头回三里庄娘家,早上起来给爹上坟,娘说丫头还睡着,别吵了孩子,想想不大会儿的功夫就回来了,也没介意就出了村。上了坟烧了香,转过头就发现三里庄到处浓烟滚滚,人哭狗叫,谁也不知道日本子什么时候进的庄子,黄明秀哭喊着往家跑,被耿五死死拖在山头,回去了有什么用,还不是搭条命进去。天黑了,耿五两口子才敢悄悄摸进庄子,那晚月亮却亮得刺眼,象是要把这人间惨剧展露无疑,两人跌跌撞撞地摸回家,心下也明白庄里的人大劫难逃,却总抱着一丝儿侥幸。及至看见婆孙俩儿被钉在柴垛上,黄明秀再也忍不住撕心裂肺地号啕起来,耿五吓得急急地捂她的嘴,可怎么也捂不住,黄明秀大哭着,声震于野,她不怕日本子回来,这年景连不会说话的毛头都不放过,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死了吧,都死了吧。
黄明秀拼了要死的决心,却没有任何人搭理她,她揪着耿五红着双眼问,日本子是要把中国人都杀光吗?耿五答不上话,只能蹲在地上把头埋进两个膝盖骨间闷声哭。黄明秀哭够了,抹干了眼泪,把娘和丫头埋了,踢了一脚还在抽抽搭搭的耿五,说:“一个大男人哭有什么用,日本子不让我们活,我们也不会让他们好过,早晚一条命,不如拼几个日本子。”
黄明秀打定了主意是要投队伍的,可现如今乡间队伍杂多,又常常行踪不定,她还真没面对面地遇见过一支队伍。黄明秀轻轻拍着怀中的婴孩,孩子象是饿很了,不停地吮着奶水。丫头没了,黄明秀本以为奶水回了,没想到这小毛头却千方百计地把奶水吸出来了,这么小的孩子就知道要活下去。
一整晚,婴孩都依在黄明秀怀里睡得安稳极了,黄明秀时睡时醒,怕响动惊着了孩子,她半点不敢动弹。月牙儿渐渐地淡了时,村子里喧闹起来,黄明秀才趿上鞋,耿五已经冲出大门口张望去了。村子里到处是大人的呼喊、小孩的哭声、狗吠和皮靴的声响,耿五惊惶失措地往屋里跑,边跑边叫:“鬼子进村了,快找地方躲起来….”话没说完,一跤跌在门槛上。
跟着耿五进门的是两个端着长枪的中国人,打着补丁的褂子空荡荡地挂在身上,他们用枪对准耿五一家,焦黄的脸孔上显出凶神恶煞的样子。黄明秀认出其中一个是娘家庄子的大烟鬼,听说投了二鬼子,枣花庄的大扫荡便是他带的路。大烟鬼对着朽坏的房门踢了几脚,厉声说:“全村都到打谷场去,皇军要训话,快点儿,想吃枪子是不?”
黄明秀抱上毛头,又抓了张尿布在手上,耿五瞥了一眼还在呼呼大睡的婴孩说:“你怎么把他也带上了?万一…..”黄明秀打断了耿五的话:“我就是怕万一,这么小的孩子不带在身边,我不放心。”
耿五的家在村子最东头,他们一家赶到时,打谷场上已围了一圈人,逃得逃,散得散,村子里只剩下二三十人。所有人都低着头,太阳一大早就明晃晃地烤着地面,刺着人的眼。一个烂树桩子上站着个矮个子的日本子,神情凛冽地盯着众人,身边是一排笔直伫立的日本兵。黄明秀抱着婴孩站在人群后面,有好几个人投来诧异的目光,目光落在她怀里的婴孩身上,村子里谁不知道她家的丫头没了。
日本子什么话都不说,只是阴狠地盯着村民,中国翻译站在日本官后面,膝盖骨弯着,背也勾着,只有站在村民面前讲话的时候,身子才稍稍挺直了些。翻译先是友好邻邦,共建共荣,天皇如何关爱这偏远的中国小村子讲了一通道理,然后就说要坚决消灭赤匪和残杀皇军的恶徒。黄明秀听得不是很真切,婴孩醒了,睁开黑葡萄似的圆眼珠到处转。翻译的声线突然提高了,说是有赤匪窜入这个村子,还带着一个赤匪头目的婴儿,皇军正在全力搜捕。赤匪还在村子里,你们必须把他交出来。
大家面面相觑,脸上一片茫然,翻译见没人说话,恶狠狠道,找不出人,谁也别想走。日本军官走下树桩,缓步到村民中间,从一个又一个老弱病残面前走过,村子里的青壮不是被日本子抓了劳工,就是逃生到别处了,象耿五这样留下的没几个。日本军官盯住每一个村民的面孔,走得很慢,打谷场上鸦雀无声。一圈下来,日本军官随手一指最外边一个半百老人,就有士兵上前把老人揪出来,二话不说,一枪就打进胸口,老人短促地“啊”了一声,就倒在了地上,血汩汩地流出。黄明秀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识得这个老人,哑巴李老头,放了一辈子羊,最爱和小孩子玩,却这样无声无息了。日本军官继续在人群里缓步走着,黄明秀感觉到身边的耿五在不停地发抖,她狠狠地踩了他一脚,耿五两条颤抖着的小腿停了下来。
村里最爱笑的菊花被推了出来,她的脸比白菊花还要白,稀疏的黄发飘在脸上,她不停地摆着双手连声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人在哪里?日本兵一枪托打在她的背上,她跪倒在地,吓得哭起来。翻译面无表情,他告诉村民,今天不找到赤匪,村子里不会留活人。没有一个人说话,耿五的邻居张大婶悄悄用眼睛瞟了瞟黄明秀。日本军官一挥手,就听见菊花的惨叫,一声连着一声,她被刺刀扎穿了肚皮,有人小声地哭泣,黄明秀紧紧地咬着下唇,嘴里都是血的腥甜。
日本军官继续在人群中漫不经心地走着,村民象枯死的树干僵直不动,日本军官走到张大婶跟前停住了脚步,张大婶轻轻地抖个不停。日本军官紧盯了张大婶,吐出生硬的中国话:“你说。”汗滴从张大婶的额上沁出来,她看着日本军官黄色的皮肤,还有他的眉眼,不开口说话谁知道这是日本子。她张了张嘴,昨晚上她出门倒水,黑天里东头五嫂门前立着个高个子。她害怕极了,可她还是说不出口。
白日头烤得人口干舌燥,黄明秀轻轻拍了拍孩子,婴孩睁着乌溜溜的黑眼珠看着她。从接过孩子的那一刻,黄明秀就想好了,任何情况下她都不会把孩子交给日本子,这是中国人自己的孩子。屠杀还在继续,村里那些熟悉的脸孔倒在血泊里,默默无语,黄明秀抬头仰望天空,很快就会轮到自己了,天白得象死人脸。
“不要再杀人了,你们要找的人是我。”声音从打谷场左侧传来,一个高个头的男人慢慢地走向日本军官,所有的目光都注视在他身上,日本兵用枪对准了他。日本军官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面前的男人,质问道:“你的李青山?”李青山扫了一眼日本军官,脸上浮出一抹嘲弄的笑容说:“大日本帝国的军人只会残杀他国的百姓,哪里还有什么武士道精神。”
日本军官的脸一阵红一阵白,难堪道:“你的去过日本?”李青山看着周围战战兢兢地村民,眼里全是痛惜,他慢慢回答:“不幸在日本留学了两年,一个如此优雅的国度产生的却是暴虐的杀人机器。你把村民都放了,我跟你们走。”日本军官阴沉着脸,李青山向他靠近了一步,拉开衣襟,腰上露出黑色的炸弹。日本军官的脸抽蹙了一下,士兵拿枪瞄准李青山,只等一声令下,翻译吓得蹲在了地上。李青山笑笑道:“两败俱伤你怎么向山田大佐交差,我的重要性他没告诉你?”
人群中的黄明秀听不清李青山说了什么,日本军官的脸色很难看,突然日本军官一个手势,所有的日本兵都放了枪,有日本兵过来绑了李青山,推着他向村外走去。李青山并不挣扎,神态自若,他似乎向黄明秀所在的人群看了一眼,黄明秀的眼里溢满了泪水,他用自己换了全村人。
黄明秀一回到家里,立刻开始收拾包裹,耿五象所有死里逃生的村民一样,经历了一场恶梦,被李青山震撼地说不出话来。毛头躺在炕上,自个儿掰着脚趾头玩得咯咯直笑,黄明秀抱了婴孩往门外走,耿五忙拦住了她。黄明秀看了自己男人一眼,叹了口气说:“我要把孩子送到县城的孙记烧饼铺,李青山是有血性的汉子,他救了咱全村人,这孩子我一定帮他送出去。”耿五挠了挠头说:“我咋不知道这事儿。”黄明秀不想跟耿五解释,李青山在耿五回屋后悄悄补的这句话,当时就让黄明秀眼睛就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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