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五见黄明秀不想多说，他也没再追问，反手锁了房门，接了黄明秀身上的包袱说，会跟她一块儿进城，这兵荒马乱的，她一个妇人家遇上点儿事咋办？黄明秀看一眼耿五，你不怕日本子了？
耿五低头看着自个儿的方口黑布鞋，又抬头朝向打谷场的方向，脸上全是忧伤，他说，怕！怎么不怕日本子。可怕有什么用，刚才不是李青山，我还不是跟哑巴大叔、张婶子一样被日本子杀了，连个响都没有。都是个死，要死也要死个响动出来，不能便宜了日本子。

    黄明秀没想到素来胆小的耿五能说出这番话来，禁不住擂了一拳耿五，眼睛闪闪发光说：“行啊，我们家耿五出息了。日本子还不是一个鼻子两眼睛，有什么怕的，连这么小的毛头都不放过，他这是想灭了咱中国人的种，只要孩子们在，总有个盼头，我就不信，日本子会一直横行下去。”

    俩人抱了孩子，背了包裹，悄无声息地出了村，拣着偏僻的小路走，路边的田里长着半人高的荒草，偶尔的几声狗吠会吓得人心惊胆颤，好在县城离庄子不远，在野地里宿上一晚天明就到了。有整齐划一的皮靴声响起，黄明秀捂住毛头的嘴，蹲在草里，怕毛头的哭声引来了日本子。黄明秀不敢使劲捂住毛头，怕他喘不了气，听别的庄子的人说，日本子进村，有当妈的怕孩子哭闹，死死捂着孩子，或是压在屁股底下不让出声，活活捂死的多了去了。

    耿五一家躲着日本兵，也躲着其它的队伍，乡里的兵杂，最怕二鬼子装成抗日队伍，抢了村民的东西不说，还会把活人送给日本兵取乐。虽然路上遇着两伙队伍，好在俩人都还小心，歇了一宿，竟见着了城门，却也是快到正午了。挨进城门，有两个中国兵在拦着检查，再是兵荒马乱，还是有农人挑了蔬菜、稻谷，拎了鸡蛋、家禽进城售卖，好换了柴米油盐，日子总得想法过下去。检查到黄明秀，她面色焦急地拍着怀里的婴孩，说是毛头病了，与丈夫一同进城抓药。士兵翻了翻包裹，挥手让他们进去了，耿五走得心急如焚。

    进了城，俩人不约而同地朝着僻静的巷子拐进去，寻着一个没人的地方，耿五白着脸问：“你那把刀呢？”在城里，除了军队，任何人是不允许携带枪支和刀具的，连农具都不准轻易带进城来。耿五早就发现黄明秀带了杀猪刀出来，过城门的时候紧张得腿都哆嗦，也不知黄明秀把那刀藏在了哪儿？黄明秀轻轻笑了一声，指了指毛头，原来刀被裹在了毛头的小被子里，耿五看着她说不出话来，这胆子也太大些了。

    县城里的变化不大，还是以前十字街的格局，只是时不时地有三五个的士兵在街上巡逻。孙记烧饼铺正在过了十字路口的街边上，黄明秀不知道这街上啥时候开的烧饼铺，也没听村里人说起，看来烧饼味道并不咋样。正是吃午饭的时辰，铺子前却冷冷清清的，并没多少人来买烧饼，太远了看不清掌柜的模样，那掌柜的贴烧饼贴得心不在焉。

    黄明秀把周围的地形看了又看，婴孩已经醒了，伸了粉嫩的小手出来，抓了黄明秀的手指就往放在嘴里啃。黄明秀露出笑容，说小东西敢情是饿了，抱了指头就吃，还是先喂饱了再送去。黄明秀背过身，拉开了衣襟。耿五蹲在一边，警惕地看着街上的行人。

    孩子被小心翼翼地交到耿五手上，面前的男人虽然憔悴，精神却还不错，这是跟自己结娃娃亲的男人，黄明秀哪里会不知晓他的脾性，心善胆儿小，放在好年月里，真是个不错的夫家，可现如今日本子都欺负到头上来了，再这样软弱，跟砧板上的鱼肉一样任人宰割。

    黄明秀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她交待耿五，她先去烧饼铺瞧瞧动静，问清楚了再把孩子交出去，万一给错了人，那就对不起青山兄弟了。耿五一脸的放心不下，黄明秀安慰他说没事，就过去看看，这不，她拍了拍腰里的杀猪刀，有它壮胆呢。黄明秀往前走了两步，却又回过头来说，如果她出了事，要耿五别管她，抱了孩子走。耿五听了这话，心下一阵恐慌，伸了手去拉黄明秀的胳膊，低低地唤了一声：“明秀！”黄明秀又叹了一口气，对耿五说：“你是个大男人，怎的如此怕事，孩子送出去了，我们就去投抗联的队伍，李青山就是从抗联出来的，准没错。”说完，再不理会耿五，直步向烧饼铺去了。

    “孙记烧饼铺”的布幌子明晃晃地挑在日头下，虽是烧饼铺子，面积却还不小，掌柜的也是伙计，一脸的精明。黄明秀寻上来的时候，掌柜的正糊了满手的粉做饼子，黄明秀四处看了看，又盯着掌柜的做饼子，好一会儿才问：“孙记烧饼铺？”掌柜的见一银盘圆脸的村妇，脸上就显出不耐，声音里也全是厌烦，甩了面粉指着布幌子说：“不识字啊？要几个饼子。”黄明秀也不生气，除了认得那个“孙”字，她真是不认识字，全城就这一家烧饼铺，不找他找谁。

    黄明秀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口说：“抗联的李青山叫我来找你…..”话没说完，掌柜的就瞪大了双眼，他不相信似的看看黄明秀，又往她身后看去，压低嗓子问：“你，一个人？”黄明秀点点头。掌柜的拍了手上的面粉，想寻个搽手的帕子，找了好半天也没找着，只好胡乱地用水洗了手。他走到黄明秀跟前问：“东西带来了嘛？”

    黄明秀一头雾水，警惕地打量掌柜的，突然转身就往门外跑，掌柜的冷笑着一把揪住了她，力道奇大。黄明秀拼命挣扎，慌乱中一把扯出了杀猪刀，想也没想就往这人身上捅了过去，掌柜的哎呀了一声，捂着肚子裂着嘴愕然地看着黄明秀。黄明秀提着血淋淋的杀猪刀就往外跑，倒在地上的掌柜的拼尽力气喊了起来：“抓住她，抗联份子。”烧饼铺对面冲出了两个人，正对着黄明秀指点着。

    街边摆摊的一阵骚乱，黄明秀冲到街上往耿五等她的巷口跑了几米就突然停住了，她的目光越过乱哄哄的街面，看见耿五抱着婴孩着急得快要哭了，她给了耿五一个笑脸，平时她总是训斥他，难得笑一笑。她早该发现这间烧饼铺不对了，做饼不象个做饼的样子，屋里的东西放哪儿也找不到，那滴溜溜乱转的眼珠就有问题。黄明秀来不及多想，转身向巷口相反的方向跑去，有“咚咚”的脚步声从后面跟来，还有子弹打在旁处的声响，街道瞬间就空旷了许多。

    听不清后面有多少人在追她，黄明秀只听见有人大喊：“抓活的，抓活的，别打着要害。”一颗子弹透过肩胛骨，黄明秀趔趄了一下，剧痛从肩胛骨象树枝一样立刻根深叶茂，黄明秀脸上黄豆大的汗珠滚下来，她踉踉跄跄跑到小石桥上。

    桥下流水波澜不惊，时而飘过枯枝败叶，黄明秀气喘吁吁地倚在桥栏上，后面的人已近在咫尺，三五个中国人后面居然还有日本兵，她不知道自己竟还如此重要，会有这么多人来抓她。她不知道那小毛头是谁的孩子，也不知道李青山到底做了什么，但她相信他是为中国人做事。丫头没了，死活不过是睁眼闭眼罢了，黄明秀只恨没能杀个日本子，她绝不会让这些毁了她的家，毁了她的父母子女，毁了她村子，占了她土地的人肆意妄为，她不会让日本子碰一片衣角，死也要死得硬气。在来人伸手就可以抓住她的时候，黄明秀翻下了桥栏，平静的水面突然开出绚烂的花。

    耿五抱着婴孩腿哆嗦着站不住，黄明秀冲出来的那一刻，他就知道出事了，那么多的兵在追她，衣衫上还沾着血，她看到他了，却转头朝另一边跑去，她把兵们都引走了。耿五眼里流下泪来，泪水滴在婴孩的脸上、胳膊上，他用小手抹进嘴里，咸咸的涩涩的，他似乎感觉味道不好，眉头紧紧地拧着。

    戴礼帽的男人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后，耿五真是全然不知。男人看了一眼婴孩，左右看看无人，低声道：“李青山同志，这里出了意外，我们需要马上把你转移出去。”耿五急忙纠正说：“我不是李青山，我叫耿五。”

    来人在巷口叫了一辆黄包车，急急地拉了耿五上车，车上那人仍然肯定地说：“李青山同志，不用担心，我们在城里不止这一条线，虽然我们素不相识，但请相信我。”那人并不听耿五辩白，就是认定了他是李青山，虽然不知道他是谁，但既然跟李青山是一起的，明秀说过要跟着他们打日本子，那就值得相信。

    耿五后来才知道，孙记烧饼铺两天前就被日本人发现了，掌柜的被抓走后，换了个假掌柜，就等着抗联战士自投罗网，所幸除了孙掌柜这条线，还有其它的联络线。这个婴孩让全城的日本人都紧张万分，不仅因为他是抗联高级官员的遗子，更因为他的身上带有一份军事地图，那拼花的小被拆开来再换了方向缝制，一张有山有水的地图就出来了。耿五慢慢弄清楚了抗联是做什么的，也知道有叫共产党的组织。组织征求意见问他是否想继续做情报工作，他说想去打日本子，表情严肃，看得出来他坚定异常。

    多年后，在抗日战争纪念馆里，一位解说员正在讲述一名叫李青山的故事，二十岁前的李青山东渡日本，学业优异，三十岁前的李青山投身地下工作，多次获取敌方重要情报，三十岁后的李青山奔赴前线，英勇杀敌，尤其是与日本人一次正面作战，胳膊被砍断了，杀了一个日本兵，腿被压坏了，还炸了一辆坦克，真是个传奇人物。有参观人的问，那这李青山牺牲时多大了？解说员愣了一下，才笑着回答，我可没说李青山牺牲了，他老人家虽然没了胳膊腿，比我们这些小年青还精神着呢，他常说，日本子都没打完，他怎么能死了。

    人群中一个扎马尾的小姑娘突然指着展柜问，怎么这里还有一张拼花小被啊？解说员转过头来看，双眼笑眯眯地说，这可是李青山最传奇的故事了，他救了一个才三个月大的婴儿，婴儿可是我军高级将领的后代，现在常常在电视里出现呢，不过是哪位重要人物可不能告诉大家，这是机密哦！被子是裹在婴儿身上的重要情报，为了送出他和这张被子，当时的地下组织损失惨重啊，还牺牲了不少老百姓，鬼子扫荡了好些大村庄，死人多得用坑都埋不住。日本鬼子再厉害怎么样，还不是被我们赶跑了，中国人可不是那么容易屈服的。解说员讲得义愤填膺。

    小姑娘拿出手机对着玻璃展柜里的小被子拍了好些照片，她准备把照片带回家给爷爷看，爷爷可从来没讲过关于这张被子的故事，一定很精彩也很惊险。她要把爷爷的故事写下来，让认识或不认识的人都知道，那些年有李青山、明秀奶奶、哑巴大叔、张大婶……好多好多舍弃自己，守护家园，守护血脉的人。阳光明亮，在小姑娘的回家的路上洒下美丽的光芒，路边的老树生发了一片又一片的小芽，绿绿的，嫩嫩的，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