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役(松毛岭保卫战)双方死亡枕籍,尸遍山野,战事之剧,空前未有。”——《长汀县志》
远远近近、稀稀拉拉的枪炮声,逐渐远去的伤员的呻吟声,人们悲伤严肃的表情,证实着一场大战稍歇。但沉寂的背后,不是又预昭着一场令人心悸的新的大战即将到来吗?而赤卫队员王大平却没有这种担心,因为他与数百名新战士一起,刚从地方征召到松毛岭来,还没有见识到战争的残酷。
此时,王大平伏在壕沟里,低着头摆弄着手里的长枪,默默念叨着,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枪窃窃私语:“老天啊老天,让我平安无事吧,把亚牯这个天杀的家伙收了去。”气恨恨的表情,圆睁睁的双眼,表明他对于不久前发生的那次横刀夺爱的耻辱是那样的刻骨铭心。
这一回,王大平是与包括村农协会主席王振亚在内的香村十三个农协会会员一起,被红军紧急动员征招至松毛岭战场的。那是一九三四年九月二十四日,这一天被王大平记得清清楚楚,原因很简单,那是林雪莲宣布与他分手的第四天。那天大清早一觉醒来,王大平心情觉得特别烦闷,当然是被林雪莲闹的,因此很不想起床,被子蒙着头闷闷地生气,直到被父亲王兴福掀开被子硬得拖了起来。
“牛腚起来起来!”
父亲边拉着王大平边说,村里参加红军的添富回来了,动员年轻的农协会会员赶快到长汀去,白狗子来了很多,要夺取长汀,还要打到瑞金去,红军人手不够,希望村里的年轻人都去,一起来保卫红色政权,保卫革命的胜利果实,保护农友们得来不易的好日子。
说实话,王大平很不想去,主要确实有些怕,尽管端过枪打过几次时不时来骚扰苏区的国民党民团,但都是小打小闹,如今面对的可能是一场大战,打起仗来,那枪子、炮弹可是不长眼睛的,随便一发子弹就会要人的命,何况那一炸响便能掀起一层地皮的炸弹呢!我还没有结婚,甚至女人都还没有抱过呢!虽然跟林雪莲好过几个月,但只是说说亲昵的话,至多只是拉拉手,最可气的是如今连拉拉手的机会都没有了。都是那个亚牯搞得鬼!想起这个亚牯他就心里来气。
但当父亲说亚牯也要去的时候,他突然产生了一个令自己吃惊的念头:既然他亚牯想与我争女人,哪就让上天来决定谁胜谁负吧!老天将谁留下便让谁与林雪莲结婚。因此决意去一趟松毛岭。父亲当然不知道儿子的内心想法,他很满意儿子的举动,好好表扬了一番儿子,还叫母亲煮了十多个鸡蛋,用红纸涂得红红的,让大平带在路上吃。
就这样,他们十几个人跟着添富到了长汀,一早出发,一路走得飞快,中午时分便到达松毛岭下的钟屋村,匆匆地吃了两碗饭,便每个人领了根步枪匆匆开往松毛岭阵地。不远处的松毛岭上,一阵接一阵的枪炮声,愈来愈真切,叫每一个人都忐忑不安起来。
一路上添富介绍了最近发生的一些事。他说,蒋介石的国民党反动派很不情愿让农友们过上好日子,更不喜欢为农友们撑腰的红军,把朱毛红军和红色苏维埃看作肉中钉、眼中刺,欲除之后快,因此纠集了百万军队,两百多架飞机,向中央革命根据地发动第五次反革命“围剿”,其中以五十万兵力重点进攻中央苏区。国民党东路军总司令蒋鼎文辖李玉堂第三师,李延年第九师,李默庵第十师,宋希濂第三十六师,陈明仁第八十师,刘戡第八十三师等六个师和炮兵第五团,如今已逼近中央苏区东线大门——松毛岭。松毛岭所处的位置十分关键,是国民党西进汀瑞革命根据地、进攻红都瑞金的必经之路。保卫松毛岭,就是保卫汀州、保卫瑞金,保卫中央苏维埃红色政权,同时也保卫农民们自已的好日子。说这番话的时候添富眉头紧皱。
“怕他个鸟,要打就打,又不是没有打过?”走在前头的村农协会主席亚牯的声音最大,他比划着手势说,“叫他们尽管放马过来,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死一双。”
添福赞许地向王振亚点了点头,翘起大拇指说:“亚牯不愧是农协会主席,就是有气魄!”
夸得王振亚脸都红了,他抓着自己的头发“嘿嘿”地笑了起来。
但王大平心里隐隐地不舒服,心里恨恨地骂,大炮鬼,就是能吹,怪不得林雪莲会变心,天天跟在你屁股后转,老天不收拾你,雪莲迟早会被你拐走。
想起雪莲,王大平确实什么劲头都没有了,脚步都变得有些软。本来他们相处得还是不错的,林雪莲看中的是王大平勤劳能干,还有一手木匠手艺,相信嫁给他一辈子吃喝不愁,而王大平看中林雪莲的却是她的秀丽纯朴、勤劳能干。你情我愿的,自然就悄悄地好上啦,双方父母都很赞同,都已经到达我帮你家犁田,你帮我家插秧的程度,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们可能就会在明年挑捡一个良辰吉日结婚的。没料自农协会主席亚牯看中林雪莲,把她吸收到农协会当了妇女部长后,一切都变了,不管王大平把家具打得多好看,林雪莲却很少再用崇拜的眼神看大平,还时不时嫌王大平落后,对待农协会工作不够积极。她动不动就把亚牯作例子,说亚牯一心投入农协会工作,斗地主分田地打民团,什么难做的事他都愿意做,每项工作都很出色,常常得到苏维埃政府表扬。特别是最近一段时间,王大平找她时她一直说没空,不是说工作忙就是说家里有事,不知道是不是她有意推托的借口。王大平起先还没有在意,后来越想越不对,雪莲态度的变化,敢情是亚牯使了什么“迷魂术”,把雪莲的魂勾走了。这亚牯还是他的小学同学呢,从小到大都一起玩得很好,简直如同兄弟一般,他怎么会这样下作,做出横刀夺爱的事哩?一回他到农协会找雪莲,正好看见她与亚牯挨得很近说着悄悄话,王大平便忍不住冲上前与亚牯吵了一架,还一把把他面前的一张破办公桌掀翻在地。这下不得了了,林雪莲一改平时的温柔贤淑,一跳三尺高,要求他向亚牯道歉。抢我的相好还要我道歉,天下有这种理吗?他当然不道歉。林雪莲便指着大平的鼻头,尖声厉喝:“算我看走了眼,我们的事到此为止!”
“狗屌个亚牯!”想着辛酸往事,伏在散发着硝烟味的壕沟里,王大平使劲地撕扯着面前的一蓬杂草,把它们当作亚牯的脑袋一根根地连根揪下来,“看你敢抢我的女人!看你敢抢我的女人!”
尽管已经作好了思想准备,但真的在战场安定下来时,眼前的残酷场面还是令刚刚踏入松毛岭阵地的王大平心惊胆颤。松毛岭上的大片松林已经被炸弹、炮弹炸得七零八落,腰身粗的松树被拦腰炸成两截,地面的松针、茅草依然燃着熊熊火焰,连用松树盖的防空洞穴上一米来厚的掩土也被掀翻,露出表面被烧得一片焦黑的粗大松木。战斗间隙,受伤的伤员已经被救护下山,但仍然还有一些来不及抬下山的尸体。有些尸体王大平都不敢仔细看,牙齿忍不住“格格”打架,有的被弹片削去了头颅,头断之处仍在“咕嘟咕嘟”地冒着血泡;有的尸体被炸成几截,五脏六腑被高挂在枝头上,一截一截肠子从上面垂挂下来,在风中颤动着,实在是叫人惨不忍睹。树枝上、竹林里、草堆里、灌木丛中到处是横飞的血肉和断肢残臂。阵地上那呛人的火药味、刺鼻的尸体焦糊味和令人作呕的血腥味相互交织在一起。松毛岭被一种令人痉挛的窒息笼罩着!王大平止不住身子的阵阵微微颤抖。要不是面子上过不去,王大平真想屁股一抬,跑下山去。毕竟,人命只有一条。
“牛腚,怎么样,怕不怕?会使枪吧?”
亚牯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沿着壕沟爬到王大平身边。看着他拼命地撕扯着杂草,还以为他吓得惊慌失措。说着,伸出手来,要拍他的肩膀。
王大平一扭身子,不让亚牯够着自己的肩膀。
“怕,我牛腚是什么人你又不是不晓得?什么时候怕过这个?你还问我会不会使枪?”王大平颤抖着身子,不知是有些怕还是生气,话都快说不上出来了:亚牯问这个问题不是太小瞧自己了吗?他气冲冲地瞪了亚牯好一阵,镇定了一下自已,嘴角挂着讥讽的笑说:“我当然不会使了,哪里比得过你大主席亚牯呢?你亚牯主席不但枪使得好,兴许是大炮也会使呢!”
“不跟你开玩笑了,我知道你对我有意见,一时也说不清楚。”亚牯摆摆手,匆匆地转身爬了开去,“白狗子马上又要进攻了,我还要去看看他们几个人。”
爬出老远,他又转过身来冲王大平道:“牛腚,你要照顾一下象牯,你离象牯最近。”
看着亚牯转身离去的背影,王大平忍不住坐起身来,吐了一大口唾沫,举起枪,把枪口对准了他隐约出没的脑袋,瞄了瞄,嘴里轻轻地叫了声“砰”,似乎枪响处一颗人头开花,可恶的“情敌”倒在了自己的枪口下。看你再怎么跟我抢雪莲?王大平嘴角露出得意的笑容。
还没有收敛笑意,一个人影便像旋风飘至身后,那人伸手揪住王大平的衣领使劲一拽,他便“哎哟”一声仰天而倒,枪也直直地竖了起来指向空中。添福半蹲在眼前,只见他把双眼瞪得老大,显出要吃人的样子,点着王大平的鼻子痛骂起来:“我看你牛腚像是患了神经病,竟然坐起身子,你不知道刚才你已经成了白狗子的活靶子吗?你还拿枪瞄亚牯,你想杀他吗?这一路我看你就跟亚牯不对坎!”
“哪能呢?我会杀他,笑话!”王大平翻转身子,伏在壕沟里,无力地辩白道,“我只是试一试准星。”
“试准星?”添福黑着脸大喝了一声,“有这样对着自己人试的吗?我这里先记着,打完仗后再找你算帐!”说完,添福躬下腰沿着壕沟迅速向前跑去。 王大平又羞又恼,更加奋力地撕扯着面前的那蓬杂草。突然,前方不远的天空,传来了飞机的轰鸣,几架排列得整齐的飞机向松毛岭方向飞来。
“飞机飞机。牛腚哥,快看飞机。”同村的象牯趴在壕沟里叫着,他才十六岁,根本就没有出过远门,根本不知道战争的残酷,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心。所以第一次见飞机,他显得十分的兴奋。如果不是多次叮咛一定不能站起身,他极有可能一跃而起欢呼雀跃了。
王大平抬起头,眼见得飞机越飞越近,机翼上的青天白日旗已经瞧得真切,一二三四五……十几架德国产“黑寡妇”飞机发出巨大轰鸣,似乎把白云撕开了一道大口子,穿过云层,越飞越低。
“象牯,身子伏低些,把头捂住,这些飞机是来扔炸弹的啊!”王大平大声喊着,但声音已经被飞机的轰鸣声所湮没。他转头看看四周围断成多截的大松树,一瞬间他明白了这些飞机投下炸弹的威力,顷刻间一阵恐惧袭来,他不由打了个寒颤。
临近松毛岭上空,那些飞机便迫不及待地拉出一串串银白色的粪便。炸弹,带着尖利的唿哨凌空而至,霎那间,阵地被激烈的爆炸声所吞没,伴着爆炸声的,是一阵阵猛烈燃烧的火光。炸弹落在高大的松木上,便在空中发出剧烈爆响,松木顿时矮了半截,狂风骤雨般横飞的弹片,伴着零落的枝条,瓢泼似的覆盖了下来;排山倒海般的呼啸声中,随着火光的飞喷,不断有人发出凄厉的喊声、哭声……
炸弹飞至的一瞬那,王大平一把扔下枪,按照添福曾经交待的那样,卧倒在地上,双手紧紧捂住脑袋。“轰——”炸弹就在前面不远处炸响,炸弹掀起的巨浪激起的无数碎石和泥土击打在他的头上、身上,震得他双耳轰鸣,头脑一片空白。飞机过去后,他扒拉开覆盖在身上的碎石、树枝,爬起身,把枪从树枝下硬得拽了出来,伸伸手,弯弯腿,发觉自己依然完好。
一反应过来,他便想起旁边不远处的象牯,赶紧扯开嗓子使劲喊:“象牯——象牯——”,不会是光荣了吧?他心火如焚地沿着壕沟飞快地侧身跑过去。象牯不见了,他登时发了身冷汗。找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象牯已经被碎石、树枝和泥土掩埋,只露出一只脚。
“象牯啊——”王大平狂叫着,使劲地用双手扒开泥土、拉开树枝,用脚踢开石块,直到看到象牯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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